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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雨深情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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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天,样样发霉。墙头的野草肆意横蹿,污泥里开出的野花处处招摇。不论夜里白天,大大小小的虫子“嗡嗡嗡”到处乱飞。
花瓶、木雕、骨牌凳。吴雅君觉得自己也可以是其中一份子了,被雕刻出,做交易,任人亵玩。可是,它们是高尚的艺术品,是身在尘世又远离世俗的,永远沉默地看着一切,轻蔑这世间。
爹爹除了哥哥,最惯的便是四妹了。他总是暗中让姊妹们让着四妹,即便有了五妹,也是如此。但是四妹向来对她好,拿到了好东西总嚷嚷着要去分给三姊。想到这里,雅君笑了笑,似是回忆带来的快乐,实际只是自嘲罢。这像是花二十几年演了一场戏,却奉陪了真感情,到了结束时才知道这是在演戏罢了,糟蹋了二十年来的感情。又像是做了一场梦,不愿醒来,不愿面对。那有什么呢,毕竟她沾了二十几年秋英的光,因为秋英总是最讨喜的那一个。
这间房里吴秋英曾来与她嬉戏,曾来安慰她。这个花瓶,是吴秋英的好友送来的,墙上的画也是秋英画的。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原来这些都是曾经了,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同四妹这么玩闹了。就算是有破镜重圆的机会,与曾经,也是不一样了。她需要的是时间,唯有时间才能吹散空气中秋英的气味,才能使她麻木。
她使劲地用脚后跟踢向床沿的木头,反反复复,不知是想踢碎骨头还是踢碎木头。低沉的声音在喉咙里宣泄,脚后跟踢疼了,闷闷的声音不满足,成了溢出喉咙的呜咽声,双手捂着脸旁,手指不停地揉着眼睛。
吴雅君红着眼从书柜上拿下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她觉得此时此刻真是能感同身受安娜的痛苦。翻到后半段扫视了几眼,她才想到,自己同安娜也相差甚远,安娜的痛苦只是丈夫变得冷漠了而已,而自己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热切的丈夫,也没有资格对沈哲感到不满足。满满一书架的古书现代书,汉语书外文书,翻烂了找不出能与吴雅君感同身受的人。她认为书中那些人甚是不懂知足,要么是在相思,要么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这类。她悲怆地放下书,坠入墨蓝的漩涡,混淆了思绪和行为,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再想到吴秋英,与她比拟的人物可是多了去了,什么公孙衍张仪,不管是合纵也好连横也好,都像极了吴秋英和姊妹几人的狡诈之术。吕布更是比拟得形象了,沈哲也算“美人计”吧?再怎么说,秋英这些人总比我吴雅君要聪明得多,谁知道是策划了多久呀,不当个军事家怎说得过去?兴许写本书,能比《孙子兵法》更胜一筹呢。“哈哈哈哈……”
沿着爱文义路向东走,是逆了西下的阳光的。梧桐拉出长长的影子,西下的太阳把两人远去的背影照得金灿灿。正面看去,一男一女的轮廓闪闪发着金光。“石路”过了几乎就是走在福州河边了,即使相隔了几十米,仍然闻得到腐朽的臭味。她说她不爱闻这杂乱的味儿,西边种种工厂的废料味,他就让她走在外侧,用袖子罩着她的左脸,一来生怕带臭味的空气飘到她脸上,二来也避免让她闻到了。阳光反射在一排排玻璃窗上,左一个太阳,右一个太阳,温暖极了,简直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天空慢慢成了淡蓝,再一点点加深。路边的风景又变成了排列有序的里弄房子,其中有几列鳞次栉比的石库门,是吴家每月挨家挨户收租金的。除了这一带,吴家收租的弄堂全在北四川路一块,地皮上造弄堂,收的租金最是多,家家户户多少人呐?两人的步履缓慢了些,交谈又多了几句,天色深沉。前方的北面矗立了一座三层楼高的古典主义建筑与一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东方汇银行,格林邮船大楼,快到外滩的起源了。深沉的天色并不是淡蓝色的加深,这颜色放在调色盘上可以说是深蓝掺了不少被弄脏的白色。
“哈哈哈哈,是你啊,怎么?你竟然也想来笑话我不成? ”
“鄙人是来关心你……汝的。”
他看着房间里面色发白的女人,长着一副熟悉的面孔,却已经扭曲得畸变。她的发丝干枯地散乱开,龟裂的唇瓣不住地往一侧上挑。他不禁后背发凉,竟怀疑这对话对象是不是人类。
“得到你的关心我真是不甚欢喜啊,劳烦你一次次来关了我的心!”
“究竟有何事发生?”
“被关心了呢。”
她笑着,笑里有惊涛骇浪:“愣头青!”笑声愈来愈大,似要震塌房子的栋梁。窗外的鸟听了都要吓得掉下,黄浦江里的鱼吓得都要淹死。而眼前这个矮矮小小的“愣头青”,只知道木讷地杵着,连外面的木头桩子恐怕都已经断了下来。只怕是那又黑又粗的镜框,框死了他呆滞的眼睛。
两杯白茶,窗门紧闭。两个男人,头路梳清,发油擦得蹭亮,要比派克钢笔更亮滑,更敏锐。
吴老爷眉头紧锁,揉了一天也没有揉开,头低到镜框快要滑下,眼珠子瞪出,真怕要掉到纸上。一叠堆成山的工厂账本里,单薄地摊着一张今日股市行情,几笔潦草的字迹搅乱了数字的规整。密密麻麻的字迹铺开,延伸到账本的另一角,是刘荣海。他任由额间的汗珠顺着黄褐色的皮肤流下,翻来覆去地看着另一本账本。
片刻后,刘荣海抬起头,神情立马变得端庄,甚至带着些许得意,扬眉吐气道:“吴老爷,现在可不是做多头的时机啊。就这势头,要看涨啊,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吴老爷扶上眼镜框,眯眼凑近道:“你我两个人,一个多头一个空头,竞争这么多年,我心里还没有底?我自然是明白你在打什么算盘。要是我不做了,这笔钱一定往实业投。发展实业,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话音刚落,电话铃响起。不等他回话,吴老爷已顺势起身,习惯性地背过手,去听电话。刘荣海把烟头按进烟灰缸,若有所思地看着熄灭的烟头。他深知吴老爷在投资里的精明,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市场的操纵也确实给吴老爷带来了不少阻碍。
正想着,吴老爷便已坐到了面前,身边的仆役全都退下了。两人沉默良久,刘荣海递上一支香烟,吴老爷挥手拒绝。吴老爷耷拉在脸上的肉绷紧,跳动的肌肉按耐不住地澎湃的情绪,忍不住脱口而出:
“荣海啊,你同秋英来往也不少。我在这里问你一句,你对我们吴家四小姐,有没有想法?”
一滴墨汁在天上晕开,货船点灯航行,对岸的农村沉沉入睡。
“这里就是上海的尽头呐。”沈哲喃喃道,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和身边的人。
“什么上海的尽头?那只是洋人的尽头!但愿那头的地永远不会被洋人的占领。”吴秋英看向沈哲,乍一看,侧脸活像个侧着的蚕豆,不由得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呀,秋英见着我这么开心?”沈哲调侃道。
“这话可说反了!就是因为见不着你,这几天积攒的喜悦才溢出来了呀。”
“见不着?听起来怪想我的。”
“要不是一些人夜不归宿,不接电话……”
“不是我不愿意和你解释原因,只是怕你听了原因之后笑话我。”
“还有什么笑话比你还好笑不成?”
“你知道我喜欢听洋人的唱片吧?”
“知道吧。”
“那你可知道上海滩哪里听得到这些?”
“问这个干什么呢,洋人这么多酒店,这么多饭店,上哪听都可以。”
“那便是了。”
阵阵微风挠乱了吴秋英的发髻,出现了几根碎发,搭在她的脸颊上,却不违和,仿佛是几根月光下的树枝,在月下摇曳。她撩开那缕头发,眼睛在月光下扑闪着水光,波纹荡漾。月光滑过她的鼻梁,到那浓艳的嘴唇时,月光被吞噬了。片刻,她似懂非懂地问道:“
“所以——你是去饭店听唱片了?”
“不错,正是如此。”
未待她继续询问,粗而亮的闪电从眼前劈下,一团团灰暗的乌云聚拢,天色阴沉下来,一股江风奔腾着呼啸而来,卷高了潮水,卷来了一片阵雨。一个洋人体面地撑起雨伞,一群人一窝蜂地涌进遮雨棚下避雨,一个乞丐形只影单地靠在长椅上,与晒太阳的姿势相同。而沈哲和吴秋英嬉笑着,就近走到新改建的华懋饭店门口。且听雨声,空灵飘渺,只有这时,繁忙的人们加速脚步,清闲的人们放慢脚步,陶醉于雨里的世界。同日本的“樱花七日”一样,雨天也是“物哀”的一种,短暂而美好。沈哲喜欢听雨奏出的旋律,在棚屋上、玻璃上、河水里,奏出的声音是不同的,又能形成和谐的韵律。对于吴秋英,猛烈而来的片段她总是会珍惜,也欣赏那独特的美感。两人不语,空气中已有了最恰当的声音。
黄包车夫拉着车,从路上飞驰而过。车轮辗过水塘,即使有水溅在了他的身上,却已看不出来了。车上,吴秋英与沈哲讨论着早饭,时而有一阵满舌生花的激烈争辨,竟是争论不出到底是路边的大饼油条好吃还是葱油饼好吃。一番争吵后,还是糍饭糕赢得了此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