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翎鱼

88、戳破

　　2130，不到5点半，宿舍还没通电，欧阳心蕊就着台灯的光亮整理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过程。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欧阳心蕊的思路被打断，手中的笔顿了顿，道了声：“门没锁”，继续埋头解题。
　　可是敲门声依旧执着地响着，欧阳心蕊的思路再次被打断，有点烦躁，但还是站起身前去开门。

　　“谁啊？”欧阳心蕊拉开门，看到门外的人，愣在原地，“阿姨？”
　　“欧阳同学，你好。”何颜微笑道，“介意我进去坐坐吗？”
　　“不介意。”欧阳心蕊让开门，何颜走了进去。

　　“阿姨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哦，阿姨您坐我这儿就行。”欧阳心蕊把凳子往外拉了拉。
　　何颜坐在欧阳心蕊的凳子上，看到桌面上的试卷和草稿纸，“在写作业啊？这么用功。”

　　“因为晚上要投影答案，修正一下步骤。”欧阳心蕊解释道。
　　何颜啧啧称叹，“不愧是年级第一，果然优秀。”
　　欧阳心蕊笑了一下，“您谬赞了。”

　　何颜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四周，装作不经意道：“你和许灵柒的关系很好，是朋友吧？”
　　欧阳心蕊迟疑了几秒，才缓缓点头，“是的。”
　　“你觉得许灵柒是个怎样的人？”

　　欧阳心蕊想了想，发自内心微笑，道：“她乐观开朗，像一个小太阳，她有自己的目标，并且坚持不渝——这一点我很佩服她，她有很多奇思妙想，有时候天真的就像一个孩子……”

　　何颜静静地听她夸赞自己的女儿，作为母亲，总是喜欢听别人对孩子的赞语，可是想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她又有些别扭和不舒服。

　　等她说完，何颜问道：“就没有缺点吗？”
　　欧阳心蕊笑了笑，摇头，“瑕不掩瑜。”

　　“你对她评价也太高了，我的女儿我知道，臭毛病一大堆，脑子里装满了胡思乱想，一遇到重大场合就紧张怯场，学习成绩忽高忽低，哪像你那么稳重优秀。”何颜细数许灵柒的缺点，越数越觉得自家女儿和眼前这位少女相差甚远，在一起的可能性简直微乎甚微。

　　“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我也有很多缺点。”欧阳心蕊道。
　　何颜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是那么死板的家长，有些资质是天生的，怎么比也比不上，可是我相信更多都是靠后天努力得来的，你说对吗？”
　　欧阳心蕊不理解她的意思，总觉得她话里有话，思考了一下，就话面意思道：“没错。”

　　“可是许灵柒好像不太在乎，这个寒假一直在搞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知道抓紧时间复习，她这样的状态让我很担心啊。”
　　欧阳心蕊以为她的意思是写小说，道：“假期本是用来放松的，有了充足的休息才会更加有精力投身学习。”

　　“这道理我也懂。”何颜颔首，“可是你知道她整个假期在做什么吗？”
　　“嗯？”欧阳心蕊皱眉，意识到她语气有点怪异。
　　“她在给一个人写情书啊，写满了一整个本子！”

　　砰——
　　灯亮了，欧阳心蕊惊讶的目光在灯光下无所遁形。就像被戳破了什么隐秘一样，她只能匆匆埋下头掩饰。

　　“你说忙于谈恋爱的她怎么可能有时间学习呢？”何颜把欧阳心蕊的反应尽收眼底，悠悠道，“看你的反应，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不妨告诉阿姨？”

　　灯光有些刺眼，欧阳心蕊的眼前一片惨白，她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眼，直视何颜，道：“是我。”
　　何颜没料到她会大方承认，预想中的推脱和遮掩并没有出现，对方坦坦荡荡。

　　何颜笑了，觉得欧阳心蕊坦荡的目光有点刺眼，把头撇向一边“我从没想过，我的女儿有一天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许灵柒是有一大堆坏毛病，可她从小都很听我的话，我曾经说过不准她早恋，她就乖乖的连男同学都不亲近。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她竟然有一天背着我谈恋爱，还是和一个女生！这样的她让我陌生，我甚至觉得她不是我的女儿！”

　　“阿姨，她还是她，没有变。”
　　“那你告诉我谁变了，是我吗？”何颜绷不住了，有点歇斯底里道，“还是你们？两个女生，怎么能，怎么能……”
　　欧阳心蕊垂下了目光，观念上的偏见一时无法扭转，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何颜解释她们的关系，从而让她能够接受。

　　“我不想我的女儿早恋，我更不想她被贴上……”何颜顿了顿，仿佛那三个字是什么禁忌，难以启齿。她把嘴唇咬到泛白，近乎咬牙切齿道：“‘同性恋’的标签！”
　　那样罪恶的标签，一辈子都不该贴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欧阳心蕊抬起头，争辩道：“阿姨，同性恋不是罪，也没有错，我们只是相互喜欢……”
　　“喜欢？同性间怎么可能有爱？”

　　何颜是比较传统的人，在他们那个年代，同性恋是要被判“流氓罪”的！这是她从父辈那里听来的，据说以前村里有一对，最后双双被拉去了派出所，这在何颜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并伴随她终生。
　　在她看来，同性恋就是错的，即便现在的法律不惩处，但在社会伦理上就是有罪的，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爱情无关乎性别。”
　　何颜不能接受这份言论，她不懂爱情，她的婚姻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你们还太小，才把这些话当真，等真正步入社会，你们承受的住别人的眼光和非议吗？”

　　“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何颜摇头，“爱情是一个家庭的事情，你们在一起连孩子都不会有，还跟我谈什么爱情？”
　　沟通失败，上一辈刻在骨子的观念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分手吧。”何颜一锤定音，“这周内就分。我还没来得及和许灵柒说，如果你们分不了，我亲自和她说——我的女儿总会听话的吧。”后一句是小声喃喃，显然并不确信。
　　大概率会大吵一架，那也好过继续纵容。

　　欧阳心蕊半边身子都冷了，不被父母祝福的爱情注定是痛苦的，她不知道她该作何选择，才能让自己不后悔，她心里有个声音呐喊着：不分手！她不要和她分开！

　　欧阳心蕊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对不起，阿姨。”
　　何颜“腾”的站了起来，凳子一下子打翻、栽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响声，还好在一楼，不然楼下就要投诉了。

　　她不敢置信道：“不分手？你们想一辈子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吗？”
　　“不会偷偷摸摸的。”欧阳心蕊否定，“我们会去同一座城市，在那里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们会像许多正常人那样生活。这社会的偏见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重。”

　　何颜承认这幻想很美好，但是一种巨大的恐慌笼罩她心头，如果真如欧阳心蕊所说，她们去别的城市，那么阻拦她们的她会不会成为罪人？
　　自己的女儿会不会渐渐疏远自己？这是失去丈夫后的她所不能接受的！

　　何颜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继续找理由道：“别说什么会在一座城市，像你这样的以后肯定会出国，会留在大城市，到时候结局还是分手，还不如现在就彻底断了！”

　　“阿姨，我不会出国……”
　　何颜打断她的话，“我不管你出不出国，你们，现在、马上、立刻分手！”

　　“阿姨……”欧阳心蕊还想劝，没想到何颜“嗵”的跪下了。

　　膝盖磕在瓷砖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何颜痛苦地哽咽：“算阿姨求你了可以吗？你那么优秀，以后肯定会有光明的前程，许灵柒和你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在一起不会有结果的！你们现在说什么‘喜欢’只是青春期的一时好奇罢了，到时候走上社会，你们能承受得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吗？多少年后肯定会后悔的！不要因为一时的好奇把我的女儿拐上这条不归路行吗？”她说得信誓旦旦，仿佛见证过她们多少年后会后悔似的。

　　欧阳心蕊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弯下身，想要扶起何颜，可何颜一把挥开欧阳心蕊的手，道：“你今天不同意我就不起来！”

　　欧阳心蕊急道：“阿姨您这不是，不是在威胁我吗？”对于许灵柒的妈妈，欧阳心蕊已经是尽可能的以礼相待，对方这副撒泼的样子让她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

　　“没错，我就是威胁你！如果有一天你们的关系曝光，你想过你们会遭受什么吗？我不能把我的女儿处于危险之中，为了小柒，我愿意做这个恶人！”

　　欧阳心蕊想起之前徐子凡拿照片威胁欧阳茹雪的事，一瞬间理亏词穷，她不得不很难受地承认，现在的她们真的没有应对流言蜚语的能力和心脏。

　　两个人僵持着，最爱的人的母亲跪在自己面前，自己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可是对方的要求太过无理，欧阳心蕊一下子陷入了两难。

　　“我和许灵柒的爸爸离婚了。”沉默了一会，何颜突然道。
　　欧阳心蕊震惊，她并没有听许灵柒说过父母的离异。

　　“我们商量后没有告诉许灵柒，今年是高三，至关重要的一年，许灵柒又不是那么稳重的性格，我怕提前告诉她她会分心，所以准备高考后再告诉她。”何颜喃喃道，“我和她爸离婚了，我现在就只有许灵柒一个女儿了。欧阳心蕊，作为一个母亲，我求求你，别让我的孩子再做危险的事情好吗？”

　　无力，深深的无力。
　　父母离异的痛苦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从以往的经历来看，也能窥见一斑，她清楚家庭残缺的痛苦，面对最爱的人唯一的亲人，她如何不动容？

　　“现在，就现在分手，大学以后的事，至于是去一个城市，还是在一起生活，我都不管你们行吗？”这话只是权宜之计，何颜坚信高考后她们不可能去往一个城市，而且两个女生之间的爱怎么可能长久，不过是把友情搞混的产物，等到了大学，女儿遇到更优秀的男生，一定会改邪归正。
　　说白了她不相信同性间会有真爱，所以这步棋退得信心满满。

　　欧阳心蕊的心在滴血，或许这步棋走得很好，双方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代价却是自己的爱情。

　　用时间来考验爱情的保质期，对方言之凿凿，你们爱情的保质期短得可怜，然而更可怜的是，自己却不能斩钉截铁地说永远不会腐败。
　　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对方画了一张大饼，吃不吃得到全凭个人，可只有她一个人，成功率也不过百分之五十。

　　她想说，您太聪明了，越过她直接找到我，威逼利诱，没有给我任何退路。恶人我来做，您只用坐享其成就好。可是看着对方脸边的泪痕，这些话却又说不出口。

　　是啊，她只不过是一个母亲罢了，她只不过做了每个母亲都会做的事，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孩子，即便会给予更深的伤害。，初衷都是爱，不过这爱压得人喘不过气，让人畏惧，想要逃离。

　　欧阳心蕊蹲下来，抑制住想要流泪的冲动，眼神空洞，愣愣地看着书桌投下的阴影，喃喃道：“我答应您，您别告诉她。”

　　如果足够爱一个人，距离不会是阻碍。我爱一个人，爱她的决心能支撑我走过一切艰难险阻，面对所有风霜雨雪。
　　这是她曾经承诺的话，既然如此，一切的风霜苦痛，都由她来承担。

　　何颜什么时候走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对方欣喜地站起来，含泪握着她的手一个劲说“谢谢”。
　　欧阳心蕊只能僵硬地扯扯嘴角，维持最后的一份礼貌，道：“不用谢。”

　　临出门的时候何颜脚步停了一下，低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欧阳心蕊没听清。即便听清了又怎样，能弥补带来的伤害吗？

　　她扶起椅子，又坐回了座位完善解题过程，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之前清晰的思路全搅成一团乱麻。

　　舍友陆陆续续回来了，她才想起要提前赶往教室投影答案。
　　把卷子、草稿纸往书包里一塞，就要匆匆往教室跑。

　　舍友叫住了她，“欧阳心蕊。”
　　“怎么？”欧阳心蕊转身。

　　舍友指指她的桌子，“你钥匙忘了带。”
　　欧阳心蕊笑着道：“谢谢”，折回来拿起钥匙塞进衣兜。
　　衣兜沉甸甸的，心里却空落落。

　　遇见她后我以为不会再是一个人，可是现在我发现，我依旧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