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册》张长攻

133、蘅芜

　　炉火上，枕临突然出现抓住江弈安：“你要做什么？”

　　枕临的神色严肃，瞪着江弈安的眼睛里微微充斥着血丝。

　　江弈安看着枕临抓着他宽大的手，而后抬眼看着他那与顾渊一模一样的眉眼。

　　只是这一停顿，枕临真的误以为江弈安看的只是自己。

　　“快跟我走。”枕临带着些强迫的意味。

　　几秒后枕临艴然，他终究还是心怀不甘地败下阵来：“是……顾渊让我带你走的。”

　　江弈安看着他沉静片刻，而后抬起手轻轻搭在枕临的手上，一瞬间，枕临感受到那从江弈安身体里传来的温热。

　　如同呼吸般生生不息。

　　“你如今连自己都保不了，还想要保谁？”江弈安江弈安看着他，“师父当年早就料到会有此劫也做了打算，若你没死，后来的一切都会成为虚无，”说着他面对着枕临，“所以有些的生死是早就注定好的。”

　　“你知道！”枕临惊诧。

　　江弈安先是平静地应了一声才说：“对，所以我早在中曲归来后就做足了准备。”

　　话毕，枕临看着江弈安干脆脱开拇指上那枚翡翠扳指塞到他手中后微微笑了笑，而后慢慢开口道：“但你不是顾渊。”

　　瞬间，江弈安周围狂流四起，枕临眼看着江弈安在乱流中的黑发四处飘飞，知道自己被重重甩远。

　　远处顾渊猛抓着曹璞声，此时树木残枝击打着地面，石块碎成粉末也混入火炉之中，周围的一切尽数倒坍，烈焰如同雨水从天坠落，一切都被热流掩埋。

　　火叶同黑色细末如天降飞雪随意飘落着，混乱之间，顾渊隔着如同硝烟席卷过后的残景看到了同样浮立在半空的江弈安。

　　江弈安细长的发丝打在脸上，顾渊看到江弈安那双墨色的瞳孔里映照着自己。

　　江弈安笑了，这一笑坦诚释然，让顾渊的心窜上天空。

　　“师兄……”江弈安的白衣在烈火中竟是如此明艳。

　　火焰不断侵袭着，顾渊回过神来开始拼命寻找起枕临的身影。

　　你不是答应过我……

　　“师兄快回去！”顾渊朝江弈安吼着，“快回去！”

　　“快……”曹璞声拿出一把尖刀一刀直直刺进顾渊的左胸，顾渊刚到嘴边的话就吞咽了回去。

　　这时，枕临突然出现从下面冲来伸手就朝江弈安抓去。他皱着眉看着江弈安，两人不过一寸，江弈安周身的银辉再次震向四周。

　　周围的热流在一瞬间变得清凉。

　　枕临又被远远推开。

　　他瞪大眼睛看着江弈安，一只手只擦过江弈安的衣尾终究还是没有抓到。

　　接着一种熟悉的触感从顾渊的心底深处攀升而上，那天夜里他在藏书阁禁地留存的记忆如同闪电般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愣住了。

　　江弈安身周的气流和着雷电和冰霜，一股从未出现在他身上的压迫感陡然笼罩起整座韶山。

　　那一刻，顾渊的心颤抖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顾渊见过江弈安这种神情。

　　顾渊一掌用力推开曹璞声，随后拔出胸口的刀扔了下去，他伸手扑过去离江弈安越来越近，这段距离不过数米，却让顾渊觉得横跨了整个九境。

　　江弈安看着他微微前倾，顾渊觉得自己离江弈安越来越近，不过一寸，江弈安左手抬起抓过顾渊的衣袖，将自己凑了过去。

　　江弈安俯下身，将唇贴在顾渊了的眉间。

　　这一刻，顾渊认出了江弈安手臂上那对原本属于自己的旧护腕。

　　他想起来了，自宣州和江弈安重逢的那天起，江弈安就一直带着它。

　　原来师兄从那时起就留着他。

　　他抬起头看江弈安，直到那一吻的温度还没有落实，江弈安已经将他一掌推开。

　　师兄？

　　一瞬间，顾渊已经被推出数米。

　　他迅速飞远，眼看着江弈安渐渐背对着他而去，直到落地，接着，江弈安周围的强流似乎即将变成一道屏障几乎快要遮住顾渊的所有视线。

　　他伸手向前，可后背却突然出现一个大力死死拽着他，季子雍死死拽回顾渊，毫不留情地把他拖进剑围成的结界里。

　　“师兄……”顾渊看着江弈安往外走。只是看着高处，那日长生门蓟火炉之上江弈安就是这样的神情。

　　他不明白这种死别的感觉到底为何这般清晰，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脱缰的马，除了掉下去别无选择。

　　他呆住了：“师兄……”

　　季子雍抓住他。

　　为什么？师兄你不是化骨为什么如今还要这么做？是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师兄你要干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

　　“师弟。”季子雍叫他。

　　“师兄你回答我好不好？”一声又一声的传音，江弈安没有一个应答。

　　顾渊只是机械地朝外走着，季子雍也在奋力地拉着。

　　江弈安浮在半空，他闭目轻轻呼气，恍惚间，无数条银色的细流从四周旋身而上，如同晨雾将江弈安浅浅包裹起来。

　　顾渊看穿了江弈安的意图，于是情绪在一瞬间爆发。

　　“师兄！！”他向前一跃，季子雍在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师弟！”

　　“师兄！”顾渊挣扎着，“师兄你要做什么！！师兄！”

　　周围的银辉越聚越多，江弈安扬起头感受上空干净的空气钻进他的鼻腔，片刻，他手上的长影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

　　顾渊的心彻底碎成粉末。

　　江弈安决意投炉已经将顾渊击垮过一次，他以为自己回来了便能挽回一切，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重量可以留下江弈安。

　　“师弟你不能出去！”

　　“放开我……”结界外越来越混乱，“师兄还在外面……师兄还在外面！”

　　“顾渊！”季子雍叫住他，“江弈安他是为了保你才这么做的，你难道不听你师兄的话了吗？”

　　“不、不会的……师兄我求你……师兄！”顾渊的嗓子哽咽起来，他转过头朝着江弈安继续喊道：“我……我求你快回来！！”顾渊疯狂地向前，身上的伤口因为与季子雍拉扯又裂开流出血来。

　　“江弈安你回来！我回来找你不是让你找机会又离开我的！江弈安！”

　　外面的一切像是天空落下一道风卷，势不可挡地摧毁着韶山的一切。

　　半晌过后，银辉慢慢淡了下来，江弈安睁眼，这一瞬间，他与顾渊四目相对。

　　他看着地面上顾渊仰着头，伤痕累累的脸上还有一对湿润的眼。

　　“我求你师兄！”顾渊大喊，他无奈季子雍的力气抬手抚在结界边，“我求求你……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不需要任何传音，江弈安在顾渊嘴唇上下撬动之间看懂了顾渊的乞求。

　　“师兄我好不容易才能跟你在一起，我们回去……我们回宣州。”

　　江弈安周围的气流再次强烈起来，他转过头，直到空气将一切视听都阻隔，闭眼时，他也早已泪水满盈。

　　“我求你师兄！”顾渊挣脱不了，“弈安！！！”

　　最后一声弈安，如同死前野兽的最后悲鸣，如同山间狂风的肆虐呼啸。

　　江弈安抬手凑到自己的左胸，半晌，顾渊眼看着一把银剑从他的胸口缓缓抽出。

　　仰头的众人惊在原地，历来将尊道挂在嘴边的长生门大弟子竟修习禁术长生心剑引并已突破天境。

　　季子雍艰难地睁眼看着，一瞬间他明白了，若要长生者，必取起心入剑方可达成。

　　他们年年去虞渊，原来不仅仅是要为江弈安疗伤。

　　怪不得江弈安功力当年突飞猛进，怪不得他不愿受晋沅所托成为掌门，原来他早就做好死的打算。

　　这一点顾渊也看明白了。

　　江弈安皱眉，一股血腥味从身体深处一路冲上鼻腔：“……”他强忍着一点一点从胸口拔出长影。

　　衣襟慢慢鲜红。

　　“师兄！师兄我求求你！”顾渊的眼泪早已在脸颊上混作一团，而他此时毫无知觉，“我求求你……”

　　远处的江弈安紧紧咬着牙，一瞬间，一口血忍耐不住地喷溅出来，霎时间，衣摆也染成一片鲜红。

　　“师兄！”季子雍不得不将顾渊整个人按到在地。

　　他不断地地击打着地面，直到手上的青筋伴随着抓伤冒了出来，可不敌后来搭手的无崖和曹殊，顾渊终究还是毫无还手之力。

　　那年他偷闯藏书阁，竟不知道一切早已成为定局。

　　江弈安手心那两道长直虎口地疤是君见留下的，可他心里的疤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曹璞声眼看着周围的气流凉了下来，他转头神色肃杀地看着手握剑柄的江弈安。

　　江弈安的黑发被高高地束在长生冠里，长至腰的发尾一些被血粘合在衣裳或是脸颊上 。

　　一瞬间，曹璞声竟在江弈安的神色里看到了那年握着爻戈站在自己面前的蔺玄机。

　　这一刻连他也不禁自叹，这世间果然有因果轮回的这一说法。

　　地裂山崩，一切在混沌中清晰，一切在混沌中再次混沌。

　　“师父……”曹璞声一惊，一声突然空旷的声音刺向众人。

　　这一声师父，让谢无芳突然想起在风越的许多往事。

　　曹殊闻声转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破碎崖边的谢无芳。

　　谢无芳的眼里满是破碎，回想起自己之前的那些岁月，他记得自懂事以来曾有过两次希望。

　　一次是曹璞声将掌门章交给他代管时他从不考虑名分地想要风越好；一次是在他第一次能去韶山时，江弈安摸着他的头随着曹殊叫他弟弟。

　　可两次希望早已在经营过后让他变得更加一无所有。

　　谢无芳沉默半晌，而后看了一眼江弈安就深深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呼……”

　　如今算是什么也没有了。

　　静匿之后，一个刺耳的声音钻进曹殊和季子雍的耳边，他们朝谢无芳看过去，可他的眼神却依旧停留在江弈安的身上没有移开。

　　“无芳……以死谢罪。”他平静道。

　　“保全我兄长。”

　　曹殊看着谢无芳微微一笑，之后悬崖下的风随之攀到崖顶，谢无芳便在话毕后仰面倒向悬崖。

　　“无芳！！”曹殊下意识地脱身而出。

　　只不过一步，强流过后曹殊被重重打倒在地，他在重压下拼命抬头，而悬崖边已是空无一人。

　　曹殊的拳攥进肉里。

　　“啊啊啊啊！！”天边江弈安嘶吼，直到长影最后一角被他从胸口抽了出来，“呼……呼……”他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一路而下。

　　江弈安定了定神，定睛看着不远处的天际。

　　“顾渊！”这时顾渊起身用力脱开季子雍的手一下子用力劈开结界朝外冲去。而头顶的江弈安握着长影，银辉一瞬，他举着长影重重朝天边劈去。

　　“弈安！”顾渊的黑绸在火光下返照出微微的亮光，他伸手，再次与江弈安越靠越近。

　　“啊啊啊啊！！”江弈安的吼声早已将顾渊的呼喊遮盖殆尽，长影的银亮直到剑触到天际的一刻凶猛爆发。

　　顾渊看着他想到，人总是在后悔时才知道后悔，就如同现在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无限地靠近江弈安，却也在与他不断远离，这般漫长难耐的时刻，只会因是江弈安时才会显得更加深刻。

　　“师兄！！”他伸手去捞。

　　长影触到天际的一瞬间，无数银尘从江弈安的身上迸发出来，将同时冲向江弈安的枕临和顾渊被打回原地。

　　天空被劈开一个巨大的裂口，此时韶山的一切就开始模糊起来，天边那一道强流紧紧把曹殊众人抓向裂缝。

　　裂缝打开后，江弈安手中的长影在一瞬间失去了光泽。顾渊眼看着江弈安手里的剑脱手，随后整个人如同一张白纸轻飘飘地从半空中落了下去。

　　顾渊看着他的双手彻底无力地垂着缓缓从半空落下，他白衣顺着随意飘在半空中，像极了韶山巅九月的那场雪。

　　不见明月生不休。

　　顾渊冲过去快要碰到江弈安的一刻，突然被人用力拽住然后手就此脱开。

　　“顾渊！”季子雍冲过去一把抓过顾渊将他拖向天边那个正在快速合拢的裂缝。

　　“不弈安……不！！”

　　曹殊越上去踏上缝隙边缘，而后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火团里的曹璞声，曹璞声转头也看着他，而后飞往了与出口完全相反的方向。

　　“……”

　　半晌他低下头去，把缩成一团的轸离好好地护在手里，最后还是转身朝带着无名的无崖伸手。

　　无崖抱着无名落到缝隙边缘，就在这时，无崖突然感受到一股重力死死向下拖拽着无名。

　　无崖低头就看到无名身下的段洪，而无崖身后的缝隙越来越小。

　　“段洪！？”曹殊发力大吼。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段洪抓着无名，“我不想死！！”他将无名越抓越往下，无崖半个身子已经被连着带了出来。

　　“滚！”无崖怒吼。

　　此时无名神色懒倦，他微微仰头看向无名，仿佛刚刚睡醒。

　　“哥……”无崖的心凉了下来。

　　段洪死死拽着无名，直到曹殊身后的缝隙越来越小：“无崖快！快把你哥拉上来！”曹殊朝他伸手。

　　无名微弱地呼吸着，最后朝着无崖摇了摇头。

　　“哥……”曹殊更加用力一把抓起无崖把他拽到缝隙边，可无崖死死抱着无名不肯放手，“无崖！”曹殊叫着他。

　　“哥你抓着我……哥你抓紧我！”无崖推开曹殊的一只手俯身抓住无名。

　　段洪死死抓着无名手上施力，无崖手上的重力越来越大，无崖整个人几乎快被拉了下去，曹殊抓着他也快要脱手，他知道段洪是在故意施力，报着我不能活就一起死的心态。

　　“哥你抓紧我，哥……”

　　喳！
　　无崖眼前鲜血四溅，他最后只见无名右手握刀将自己的整个右臂齐齐砍断，随着段洪落进身下一片混沌之中。

　　“哥！！！”

　　曹殊一个反力，无名那只断臂最后还是在无崖手上脱开，等他再去抓时只看到断臂也随着无名落进裂缝外混乱的尘埃之中。

　　“不……”顾渊挣扎着。

　　不……

　　江弈安如同一朵白莲落着，周围红流一片衬托得他就像是未经这一切的圣地。

　　他闭着眼此时就算没有一丝鲜活，在顾渊眼里也像是一颗不停跳动的心脏，可长生冠已不在，黑发间空空如也。

　　碎石乱飞，山体破碎，江弈安在一个巨大的石头落下后在顾渊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生门弟子一生只戴一冠，此冠不破不损，终生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