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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至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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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地一下,顾渊的心在听完无名的话后停止跳动了几秒。
“回……长生门。”他故作镇定,可捏着桌边的手却颤抖不停。
“我必须要看到师兄安然无恙。”顾渊转过身去拉起衣服一边道。
师兄是化骨……江弈安是化骨……他一直对此避而不谈原来是因为这样。
顾渊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拿着衣服的手却毫无顺序地慌成一团。
“我对不起师兄,我要亲自跟他道歉,”顾渊低着头随便勒好束带,“就算他因为长沅要杀了我也好我都认了,我一定要亲自跟他道歉。”
顾渊抬起鞋袜站起来走过去,无名兄弟二人看着他刚要开口,就在这时,三人身边一直沉默着的郭舟叫住了他:“顾大夫。”
顾渊一听停住脚有些木讷地看过来。
“顾大夫。”郭舟走过去看着顾渊,那年什草集火尽后江弈安的模样重现在郭舟的脑海里,“这次就将误会摊开来说,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顾渊沉默着,这几年来的所有事情复杂如此,又岂是解释误会就能得到原谅的。
“大人保重。”顾渊他抬起手鞠躬,“此去恐怕……”
就算长生门不对他再作执念,自己恐怕也无脸再活在这世间了。
长生门、长沅、楚轩……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了顾渊额头的囚印。
郭舟笑了笑,接着他抬起顾渊作礼的手,然后微微退了一步,“大人……”顾渊看着他。
一个微微的鞠躬后,郭舟直起身子:“顾大夫一定要把江公子带回来。”
“……”顾渊听后再次沉默了。
“江公子……”郭舟低眼 ,似乎在回想什么,“顾大夫可记得自己身上曾有一块白玉?”
顾源奇怪。
郭舟缓缓提醒他道:“白玉在老医死的那年丢了。”
几秒后,顾渊开口:“大人你是怎么知道……”
郭舟抬起手:“去找一找,我想玉还在。”
无名和无崖随着顾渊一路来到长留山下,此时三人站在原地仰头看着整个几乎入云的长生门。
此时上空压着厚厚的云,随着风穿过山头还留下的断壁残垣。
“……”顾渊回想起那年如此仰望,还是跟着江弈安下山的第一年。
长生门一如既往的寂静,顾渊看着这种寂静,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可归属感之后,他却又惧怕着即将面对的一切。
无名抬起手一挥,顾渊就将他的手按下:“不要用仙术,我们走上去。”
说罢没等无名回答,顾渊就拴马独自踩上了第一个阶梯。
“等等,”无名突然一把抓起顾渊,“顾兄,你难道不觉得……长生门有些奇怪吗?”说着他抬手指向山间。
顾渊皱眉转头开始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长留。
“长留仙山,仙气最为充沛,为何……”无名迟疑了,他不知该如何向顾渊表达自己的意思。
为何没有一丝生气?
几秒后顾渊猛地抬起头,这才彻底意识到长留山充斥着的是一片死寂。
“……”
风轻轻从顾渊面前刮过,几缕发丝从他的鼻尖无声地落下。
“顾……”
唰!顾渊一下子就消失在两人面前。
“哥,”无崖看着长生门开口,“长生门……”
无名皱着眉:“先跟上去。”
两人随着顾渊的足迹跨上长生梯,无名快速扫视着周围的树林,走了大半程,果真如他们所感受到的毫无生气。
无名的眉越促越紧,走了百步,他没有看到一个长生门弟子。
两人一路来到下院,突然迎面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跨上石阶,走在前面的无崖呆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停住了。
无名越过无崖的背影先是看到站在他们前面的顾渊,紧接着就是遍地破碎的尸首和浓稠的残血。
“……”顾渊的听觉似乎在这一刻被剥夺了。
“顾渊……”无名靠过去。
顾渊死死盯着地面,瞳孔不知不觉地渐渐缩小,血丝也跟着蔓延向他那双黑色瞳孔。
“顾渊……”
“顾……”
顾渊猛地撇开无名飞速顺着岩壁间的长生梯跑了上去。
发、发生了何事……是我吗?是那天我……
顾渊紧紧攥着拳,刚跑几步就慌张地被石阶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不可能,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做,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兄……师兄他们在哪里?
顾渊脑子里一片混乱。
从后山出来之后我干了什么?萧暮笛又对我做了什么?
他跌跌撞撞,脚步从未有过的凌乱。
无名和无崖紧紧跟在顾渊的后面。
顾渊一路飞奔,他的速度极快,可每跨一步就好像踩是踩在一块悬空的软布里,让他根本没法好好地站直身子。
不可能,我不会这么做的……不是我。
顾渊自我安慰着,他始终相信理智能够战胜一切,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理智。
他大步跑着,可脚下又是一软,再次将他整个人都带倒在地。
无崖连忙抓起他,顾渊甩开他不管不顾地又再次跑了起来。
三人转过弯弯绕绕的岩壁,直到视线慢慢开阔,面前的台阶也看不到顶端彻底变亮。
跑快些,再快些,去问问师兄,去问问师兄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定要问问师兄。
突然白光一闪,长生门整个主峰暴露在顾渊的眼前,他无法适应地眯了眯眼,直到眼前的场景彻底清晰。
一道阴凉的风刮过他的脸,风中包裹着一种雨后灰尘的味道,顾渊嗅着,看着眼前这片熟悉却破败的惨景。
乱石堆叠,长生门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黑压压的天空快要落雨,原本鲜活的长生门此时在顾渊面前俨然只是个乱葬岗。
“……”顾渊呆在原地,直到无名和无崖同样追了上来。
“……”无名二人同样屏住了呼吸。
顾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长生殿被烧得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骨架,就好像一个佝偻魔鬼盯着顾渊,而地面上浓稠的血液一件干涸,却还能闻到杀戮过后那种腥味,长生门弟子身上的白衣黑红交错,断臂残肢四处遍布。
“……”顾渊的脚尖挪了一寸,他僵硬地抬起手,“师……”
滴答。
一滴雨落到碎石里面,顾渊停在原地,直到天上的雨一滴一滴连续着落下。
倒在血泊里的弟子有的身首分离,有的被割断了身子,有的烧得一团漆黑根本看不出样貌。
已经腐烂的血肉和那些残垣连在了一起,顾渊看着他们的脸,心跳越来越缓慢。
滴答滴答。
周围人的残肢、异兽的残肢四处散落。
无数颗雨滴应声落下,颗颗砸在顾渊的心里。
无名和无崖也呆住了,“怎、怎么会……”无名开口,“怎……”
咔咔咔。
无名看着顾渊拖着僵硬的步伐四处走在废墟里,他双手无力垂在两边,僵硬得像是一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尸体。
“顾渊。”无名走上去抓住他。
顾渊微微低着头没有看无名,眼里没有一点光。
“顾渊。”无名又试着叫了叫他。
两人停住半晌,顾渊终于咬出了一个字:“找……”
无名的心拧起来。
“找、找活着的……”顾渊的声音极小,“找、找师兄,找季子雍,找长生门……”
“……”无崖看着他。
“一定有活的,肯定还有活着的……”
说完,顾渊噗咚跪倒在地上搬开碎石和断木就翻找起来。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就像是要将整座修明峰移平。
无名站在原地看着他。
哗哗哗——
雨水击打地面、击打木头的声音从地面传来,雨越下越大,地上干涸的血渍被融化成血水顺着从石缝间流出来。
周围渐渐迷蒙,顾渊那身黑色的衣服在水雾中显得他就好像一只冷郊的孤魂野鬼,没有归宿。
顾渊默不作声地拼命翻找着,几次翻找到的只有残肢。他拿起来放下去,又翻出新的又放下去,就这样沉默地重复着。
大雨淋湿了他的后背,从头顶顺着下巴一股一股地打在他面前的石头里。
顾渊看着那些残肢细细辨别,他记得那天在藏书阁江弈安抓住自己的君见,于是两个手心有长长的刀伤,宣州扎灯笼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是有两个五寸长的刀伤。
不是师兄,不是师兄就好……
“……”无名看着他,却似乎忘记了怎么开口说话。
几秒后,他看到顾渊的动作停下了,然后他颓着的身子慢慢直了起来。
几秒后他的背又落了下去。
“师兄说过长生门四季同天,不会下雨的,”顾渊低着头不停地翻找着,“这里不是长生门,长生门不会是这个样子……”
无名和无崖站在顾渊身后,两人扫视着周围一片狼籍,仙山因人存,此处已经感觉不到一点仙灵,怎么可能……还有活人。
“师兄他们一定是离开这里了,我们找找其他的……找其他的弟子问问师兄在哪儿,还、还有季师兄,季师兄也一定跟师兄在一起……季师兄一定是带着师姐……”
顾渊一怔:“师、师姐……”
他慌张地站起走到另一堆废墟里又趴了下去。
“……”无名看着他的模样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我走的时候看到师兄了,他给了我飞鸢让我走……”顾渊低头说着,“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他不会死的……”顾渊抓着废墟一个一个地翻找着,泥泞的碎块粘在他的衣服上,手指被扎出一个一个口子。
“无名!”顾渊转身看着无名,“师兄那天放我走了,他放我走了!他不想杀我,他是在乎我的,他还在乎我……”他的声音淡下去,“师兄……师兄……”
无名皱着眉看着顾渊,看着他睁着红红的眼一声又一声地唤江弈安师兄。
大雨淋湿了顾渊的头发,发丝粘在他的脸颊和脖子上,雨水顺着头顶一路流下流进顾渊的眼睛里。
“师兄一定是在什么地方……”顾渊自念。
无名知道顾渊也感受到了长生门已经归于死寂。曾经在长留山结下的所有仙灵都已经归尘土,他只是在安慰自己。
“顾大哥……”无崖走上去抓起顾渊攥着无名的手,“你冷静一下……”
“我一定要找到他……”顾渊一把甩开无崖的手,说罢又趴了下去,“他不告诉我他是化骨就说明他真的在乎我,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会说的,师兄他一定会说的,他跟我成亲了,他一定会说的,师兄他……”顾渊喘着粗气,他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师兄他……”
江弈安会,可师兄不会。
顾渊握着石头的拳攥了起来。
他意识到,当一切让宣州成了分割线,那个江弈安对自己做过的所有,作为长师兄的他是不会做的。
在宣州他是江弈安,但在九境,他是长生门的蘅芜。
哗哗——
大雨敲打着顾渊的脊背,他掀开一块又一块石头,就在这时,一个亮亮的东西出现在顾渊的眼底。
顾渊掀开石头伸手把东西拿出来捧在手里。
长生冠,一个被砸得扭曲满是泥泞的长生冠。
雨水哗哗地打着上面轻盈飘逸的纹路,顾渊就着衣袖擦了擦。
“师……”
一角白衣接着映入顾渊的眼里,他弯下腰去翻开残垣,不一会儿一张熟悉的脸渐渐清晰了起来。
顾渊飞快搬开乱石,然后看着那人的脸缓缓朝他伸手去,废墟里的人脊背已经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双脚连着点皮肉断在身后,他蜷缩着身子闭着眼,两手却环在胸前。
“……”顾渊的眼里混合着雨水落下隐匿在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害怕和崩溃的痕迹。
“右师兄……”顾渊弯下身子轻轻唤他,“右师兄……”
银辉从顾渊的手里冒出来包裹着右景,过了半晌,身下的右景没有一点变化。
顾渊的手颤抖着,他伸手打算轻轻地翻过右景,可看着右景已经断了的四肢和残破的身体,他的手竟停住了。
我好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无名看着走了过来:“顾渊。”他抓起顾渊。
说罢,无崖和无名就将右景完整地翻了过来,而顾渊低着头,避开了自己懦弱的目光。
无名抬起手,一道浅青色的光辉慢慢将右景包裹了起来,不过片刻,他身上的断肢慢慢合在了一起。
“我只能做到这里面,”无名轻轻抓起右景,“长……”
无名的声音戛然而止,“顾渊,”顾渊闻声转头,无名继续道,“你看。”
顾渊僵硬着转头,却看右景身下的平地有一只还在微微发光的纸鸢。
顾渊立马抬手过去,纸鸢在一瞬间碎裂,浅光过后,一个个虚影幻化出了一个人。
无名和无崖皆是一惊。
季晏如平静地闭着眼躺在中间,白白的脸蛋和身上没有一丝伤痕。
“晏如……”顾渊弯下腰去抱起季晏如。
他的心酸成一团,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晏如……晏如……”
怀里的季晏如听到顾渊小声念着的声音慢慢醒了过来:“师……叔。”
一声过后,季晏如再次昏睡,顾渊扯下衣布遮住季晏如的头,他将季晏如紧紧贴在怀里站起来转身看着眼前雾蒙蒙一片的长生门。
“……”顾渊看着远处露出一角的百鹿泽,大雨击打在他的肩上,雨水顺着护腕大滴大滴地滴在脚下的碎石里。
无名和无崖看着顾渊也低沉着。
顾渊闭起眼长舒了一口气最后道:“跟我去见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