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册》张长攻

114、终点

　　“一形一影，万剑归一。”

　　“顾渊过来。”

　　“师兄你愿不愿意……”

　　“顾渊别走。”

　　所有声音混乱交杂在一起，顾渊的眼直直地看着对面断裂的屋角，似乎看到了一个身影站在高处凝望着他。

　　“救师父！！”

　　“孤芳自赏，自私至极！”

　　“师兄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今代行亡师尊则，从此长生门再无顾渊。”

　　恍惚间，顾渊在此时的嘈杂声中看到了向他扑过来的萧暮笛，萧暮笛的眼里含着恨，是他曾经在韶山时未曾见过的。

　　“小仙君，你们师兄……今年可到韶山来？”

　　竹林深处，顾渊站在石阶下看着她。

　　“不知这位仙君说的是哪一位，”顾渊回道，“我资质平平，长生门的都唤作师兄。”

　　一瞬间，萧暮笛那时的笑与如今狰狞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你若喜欢，君见也可变成这漫天飞雪般的模样，”渚泽宫内一片喧闹，而宁静的夜里只有顾渊和江弈安两人，“顾渊你看，下雪了。”

　　下雪了……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啊？”

　　顾渊原本模糊的双眼在一瞬间清晰，从漆庄到宣州，再到如今的长生门，一切都在这一刻连成了一条线。

　　“师……兄？”他一声嗫嚅，清晰的双眼再次模糊。

　　那日他轻碰江弈安的唇，韶山巅上正下着一阵九月的飘雪。

　　师兄……弈安……

　　顾渊猛然缩回手低头一看，地面上，江弈安的脖颈外是一圈青黑色的血痕。

　　“弈安！”他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弈安……”他凑过去，“师、师兄……”

　　“师兄……”顾渊看着他，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弈安你看看我……”他轻轻捧起江弈安，无力的手腕依旧可以看到外翻骨骼筋络，“弈安……”

　　江弈安闭着眼安静地躺在地上。

　　萧暮笛站在后面慢慢抬起步子挪过去听着顾渊一声声的呼喊，接着，江弈安惨白的脸闯进了她的眼里。

　　“师兄你看看我，”顾渊的看着江弈安，眼泪一滴一滴地砸下来，“师兄……”他弯下腰去抓起江弈安的冰凉的手。

　　江弈安的头发铺在地上，他白雪白的手腕上面血管交错，此时在顾渊的眼里没有一丝生气。

　　他抓着江弈安的手不端呼气摩擦：“师兄……师兄你醒醒……”半晌还是冰凉一片。

　　“师兄？”萧暮笛抬起手，“顾渊你开什么玩笑……”

　　“顾渊你配！！”萧暮笛冲过去对着顾渊的头一把扇过去，“你配顾渊！！你配！”一掌又一掌，毫不留情地打到顾渊的头和脸上。

　　“师兄你看看我……”顾渊没有理会她，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师兄……”

　　“给老子滚！！”季子雍冲过去一把拍向萧暮笛，“滚出长生门！！”

　　“都全他娘的滚！”季子雍喊出的同时，争鸣的枪尾被重重地落到地面上，激起一阵不小的余波。

　　周围的长生门弟子看着躺在中央的江弈安，心中从未有过的不安竟攀了上来。

　　仿佛没有了江弈安，长生门便不再是长生门。

　　“师兄……”顾渊的声音颤抖着，眼泪一滴一滴直直地砸在江弈安的身上。

　　他似乎感官全无，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师兄”二字，下一刻，他唤出君见将要划开已经结痂的手腕，这时候远处突然飞出两道金光，顾渊在还未动作时就彻底昏了过去。

　　“顾渊，”江弈安靠过去笑了笑，“昨日我看那城郊的桃花开得好看，明天我们去看看吧。”

　　顾渊听到后转头看着他。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韶山喝的御龙饮？子雍说让我们过两天回去好好再喝一盅。”

　　江弈安放眼看着面前，脸上是几乎从未有过的惬意：“明年中元节我想带晏如他们也过来看看。”

　　顾渊看到江弈安笑着，长长的发尾直直地落在他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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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渊，夜里光线太暗，还是再支一盏灯吧。”

　　顾渊放下手里的书凑过去抱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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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渊迷糊着，耳旁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弈安，郭大人在外面等我们。”顾渊牵马过来把缰绳递进他手里。

　　“师兄下雪了，”顾渊侧头看着他头上的长生冠，“银露滴霜，这头冠果然与你很配。”顾渊抬起手拂去了江弈安肩上的落雪。

　　“韶山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江弈安说，“时隔两年，没想到在长生门还可以看到这般景象。”

　　顾渊在记忆里拼命寻找着这段本不存在的画面。

　　画面接着飘忽不定。

　　顾渊觉得自己漂浮在沉沉的海里，他抬手触着水波，一切都过分的温软。

　　他睁开眼，轻轻拂去周围的水花。

　　水花后面，江弈安同他一样落在水里，他轻轻地闭着眼，如同一只陷进沼泽里断了翅的白鹤。

　　师兄……

　　顾渊轻轻游过去，他们指尖即将相触，可一瞬间微波荡漾，江弈安的身影却慢慢消散起来。

　　顾渊拼命地去抓时自己却被缓缓推开，每次都捞了一场空。

　　江弈安渐渐化为银尘，直到消失殆尽。

　　“我记得那场雪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都快忘了我是要换被酒染湿的衣裳。”

　　好冷。

　　顾渊全身上下寒气一片，直到他无力地睁开眼。

　　“呼……”顾渊看到眼前一片青灰色的石地，他缓缓抬头，视线慢慢亮了起来。

　　他皱着眉勉强支撑意志，眼前石地破碎房屋倒坍，只有长生殿屹立在中间完好无损。

　　顾渊沉着头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除了细微的伤口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丝毫没有失去理智时的不适感。

　　是谁……

　　“顾渊。”他听到有人唤他，顾渊寻着声音抬头看去，就看到晋沅正背着手背对着他。

　　又是黄昏落日，这样的景致顾渊不知看了多少遍。

　　“师、师伯……”顾渊开口。

　　他慢慢直起身子站起跨步朝晋沅走去。

　　“师伯我……”没走几步，顾渊被一个巨大的结界拦在了原地。

　　他看了看周围将自己困住的结界，转眼才看到站在结界边的季子雍。

　　“师伯……”

　　晋沅抬手止住他。

　　“顾渊，”晋沅慢慢转身看着他，“你我许久不见，再见没想到是这般场景。”

　　“师伯……”

　　“你对长生门……可有歉意？”晋沅的声音很沉，就像一个巨鼎压着顾渊的心脏。

　　顾渊看着周围的一切，昏迷前的场景渐渐浮现到他的脑海里：“师伯我……”

　　长沅尸身被毁、长生门被毁、自己差点杀死了晏如，最后还害死了楚轩。

　　“我……”眼泪再次冲上眼眶，顾渊知道自己身处如今，自己的罪行早已罄竹难书。

　　他对着晋沅跪了下去。

　　这时，顾渊的脑海里闪过江弈安苍白的脸。

　　“师兄……”他回想起了，“师兄！”

　　晋沅沉着脸转身看着他。

　　顾渊扫视着周围，除了几个弟子之外，身边除了晋沅和季子雍没有一人，连方小棠也没有在场。

　　“我师兄呢？”顾渊凑到结界边。

　　季子雍微微低着眼，两人没有一人开口。

　　“他没事吧？”顾渊急切起来道，“师伯，江弈安在哪儿？”

　　半晌，两人还是没有开口。

　　“师伯，他……师兄他是不是不想再见我了？”顾渊抚着结界看着晋沅。

　　他毁了长生门，毁了自己在江弈安心里唯一一条退路，他不想见自己不是理所应当吗？

　　“顾渊，你私结他人陷长生门于危机，当年断冠竟不知你是这般心思的人，”晋沅看着终于他，语气却没有一丝起伏，“若早知如此，灭灵是仁慈，就应该彻底断了你的命。”

　　“不是的师伯！我是……”顾渊停住了。

　　“你早已不是长生门的弟子，不必这么唤我。”他说着转头看向如今狼藉一片的长生门。

　　“师……仙、仙尊，我、我知道我罪无可恕，但我想见见江弈安。”顾渊乞求地看着他，“我、我还想再见见他。”

　　“顾渊，如今你非人非兽毁了长生门，伤了仙门弟子毁了仙尊尸身罪不可恕，如今你该自做了断，就当……”晋沅顿了顿，“就当是偿还过错了。”

　　顾渊呆在原地：“我……我……”

　　他看着晋沅，脑子一片空白。

　　周围的弟子看着他，可人群里除了季子雍却没有他熟悉的身影。

　　所有人都惧怕他了，被灭灵的那日，他也是这般独自立于人前。

　　错的一直都是自己。

　　“你我也算师徒一场，你师……长沅仙尊更不必说，顾渊，你好自为之吧。”顾渊看着晋沅一脸的沉静，与那日自漆庄醒来后自己看到的第一眼一样。

　　白驹过隙，他觉得自己仿佛昨日还留在宣州。

　　顾渊想，或许死亡给他的机会已经用尽，漆庄逃生便就是最后的机会。

　　周围一片沉寂，直到晋沅转身。

　　“好、好……”他点了点头。

　　晋沅听后转身，“仙尊等等，”顾渊微微抬起头，“我、我还有事……想求仙尊。”

　　晋沅背对着他没有答话。

　　“我自己做错的事自己承担，但……我还想最后跟江弈安再见一面。”

　　晋沅没有说话。

　　“我对他做了许多错事，我、我死……我走之前想跟他道个歉，就道个歉……”顾渊感觉自己的鼻尖很酸，他看着晋沅立马模糊起来。

　　“……”

　　“或、或者……若他不想见我不说话也可以，可否给我纸笔……”晋沅站在原地。

　　“仙尊，让我……见见江弈安吧。”顾渊隔着结界看着晋沅，此时他的心如同人一般被囚禁在这个不足半米的空间里，可他没有脸抱怨。

　　事实就是事实，错了就是错了。

　　“仙尊我只要见他就……”

　　“他死了。”季子雍突然开口。

　　顾渊看过头去：“……”

　　“江弈安死了。”季子雍缓缓抬起头看着顾渊，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死寂。

　　“……”

　　“师父把你抓住的时候江弈安已经断气了，”季子雍的声音很平，“不是别的，他是被活活掐死的。”

　　“……”

　　“你体内的兽灵压制了他身上的寒冰蛊，却也因此将他的修为全部控得一滴不剩，那时候的他对你毫无还手之力。”

　　“……”

　　季子雍慢慢靠过去：“顾渊，你差点伤害到晏如，若不是楚轩……若不是看在他与你这般关系，我早就要亲手将你了结。”

　　“……”

　　“江弈安终究与你同门一场，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怎么能下得去手！”季子雍皱着眉瞪着顾渊。

　　半晌的死寂。

　　随后是难以抑制的爆发。

　　“不会的！”顾渊用力抓着结界，“不会的！！他怎么会死！你胡说！你骗我！！”

　　季子雍长叹出一口气，接着他抬起手指向面前的长生殿：“小棠，左景右景他们现在就在里面，师叔还在时江弈安尚且可以死一次，可如今他们谁也不在了。”

　　顾渊呆立在原地，他的心勃勃地敲打着胸腔，一种撕裂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师兄……”顾渊道，“师兄……”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弈安……”

　　“弈安！”顾渊重重地跪了下去，“你们骗我！你们又在骗我！！”

　　“我不会杀他的，我就是死都不会伤害他的！”顾渊猛力地敲打着结界，“他是我师兄我不会杀他的！”

　　“你们放我出去！我要见江弈安！我要见江弈安！！”顾渊抬手，一道又一道仙气朝着结界拼命打去。

　　半晌，顾渊精疲力尽，结界丝毫未动。

　　“就一眼！就让我见一眼！”顾渊嘶吼，“为了不让我见他你们就要说这样的谎话吗！！让我出去！”

　　“师兄我求你！”他对着长生殿大喊，“我求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顾渊挣扎着，可当他看着眼前脸上面无表情的季子雍，他终于知道自己活着是一件多么狼狈的事。

　　无人应答的半刻钟后，他捂住脸垂着头跪下去：“我求求你们……让、让我见见江弈安。”

　　“他不会死的，弈安他不会死的。”

　　他不会死的，我不信。

　　“他死了，”季子雍确定道，“是你杀死的。”

　　一瞬间，顾渊心中的高墙彻底坍塌。

　　“我替仙尊责罚你，更替江弈安责罚你，顾渊你……下辈子放过我们吧。”季子雍说着抬起手，一道金色的光辉缠绕其身。

　　顾渊抬头，满是泪痕的眼在光辉下微微闪着光，他靠到结界边上看着不远处的十七殿。

　　在十七殿的日子恍若昨日，即使到了现在，他还能感受到以前的气息。

　　“子雍师兄，”顾渊突然开口。

　　季子雍愣了愣，后面的晋沅看出他动了恻隐之心。

　　“蘅芜是不会死的，他不过是不想见我罢了……”

　　季子雍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子雍！”晋沅叫道。

　　“我走后你替我告诉他……”话未完，剩下的那几个字被周围一声声巨大的响声全部掩埋。

　　轰！轰！轰！

　　季子雍和晋沅应声抬头，火红的天空飞来无数个巨大的火球，火球吞噬着周围，霎时间长生门就被包裹在一片火海中。

　　季子雍停手了，周围从死寂变成了骚乱。

　　火团摔向地面，原本破败的长生门再次变得面目全非，火焰在落地后立马向四周延伸，顾渊周围迅速冒起的星火，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他看着季子雍拿出争鸣切开巨火，两人二话不说冲进火焰里。

　　顾渊从未见过季子雍这般视死如归的神情。

　　火来势汹汹，此时结界里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顾渊想，大火已经将整个长生门都吞噬，他们两人又怎能保身呢。

　　“师伯！”顾渊用力撞着结界大喊着希望能出去，“师伯！！”他看着火里季子雍模糊的身影，火舌飞窜，一次又一次将顾渊的视线遮挡了起来。

　　他在结界里拼命地呼喊着，周围除了兵器的碰撞声和火焰的滋滋声他什么都听不到。

　　嘭！嘭！嘭！

　　顾渊抬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击打屏障。

　　他必须要出去，一定要出去。

　　整个长生门一片火红，除了火焰，如今就只剩下若隐若现漆黑的影子。

　　顾渊退回去猛地吸了一口气，他闭着眼，脚下银辉慢慢环身而上，就在他睁眼打算冲过去的一瞬间，结界突然在他面前碎裂成无数粉尘，热气从外袭来，火舌也随之飞窜。

　　火光后，他看到一个身影劈开周围的火焰，披荆斩棘地朝自己飞过来。

　　顾渊看着他，眼里再次蒙上了光。

　　江弈安自半空中飞来，他握着长影低下身去朝顾渊伸出手，顾渊看着他不自觉地向他抬手，两人的指尖在瞬间触到了一起。

　　顾渊从未觉得相触的距离有这么慢这么长。

　　“顾渊。”江弈安看着他轻唤。

　　“师兄……”

　　江弈安抓起顾渊的手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心里。

　　一瞬间，他摸着顾渊手背翻过用力握拳，顾渊手中的一只飞鸢就被捏碎化为了粉末。

　　“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