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君令》玖泩

9、河（八）

　　房间里弥漫着草药的苦味，灰依泉悠悠转醒，摸着黑起了床。因为在屋里关得太久，皇浦江昨日拉了她出去散心，也是好不容易得到空衔的批准，在山上山下跑了个遍。灰依泉双臂都缠着绷带，活动不得，只能顺着着樨木香帮他探路。结果是耗竭了精力，倒在床上睡过整整一天，再睁眼，就已是第二日亥时了。

　　灰依泉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一层的会客厅是静静的。李星云提前回了军队上，也没能寻到皇浦江的影子。她四顾无人推开半掩的竹门，遁入凉夜之中。

　　屋舍之外是一片泣泪的斑竹林，兰德利卡没有月亮，星光隐隐映出杆栏内的药圃。灰依泉本能地朝向亮光处寻找，后院里通向山腰的小路蜿蜒着，远处传来有些熟悉的交谈声。她小心翼翼地提起双手，一步一步谨慎地试探着，却不知道自已正踏入着他人的警戒范围。

　　“你……当真没见过她？”幽夜的声音听来有些模糊，封藏着心底暗流的波澜壮阔。提灯的火苗悠悠晃晃，他抬高了些手臂，试图将面前这张脸孔照得再清楚一些。

　　美，美得几乎隔绝了人间烟火，可却不属于她。

　　“别再这么固执了，抱歉，我不是她，请节哀。”空衔紧闭着眼，努力使身体贴近岩壁。她不敢睁眼，怕自己一瞅见那双紫黑色的眸子就要被情感冲昏了头，怕一旦暴露就会使遭受重创的城区夷为平地。空衔隐瞒了身份，隐瞒了法力，隐瞒了样貌，即使她知道就算永远蜗居在这荒山野林里，自己终究会被仇家找上门来。

　　但空衔不能走。

　　现在还不是时候。

　　幽夜低下头，藏起满是愧于见人的神色。他认定了而前的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就是自己心爱的女孩，虽然并不知道她为何隐瞒身份，但幽南销自始至终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知道阳州……他一直等着你回来，他跟我一样多渴望这六年能像瞬间就过去……”声音哽住了，空衔在那常年不笑的眼角上捕捉到了少见的悲凉，一时间心都像被谁狠狠攥住了，却使劲在手腕上咬下一口，强迫自已硬起心肠，生生推开他不堪一击的脆弱。

　　上一次这种时候，还是在学校外的那个草坪上，空衔记得萤火虫和星光相映，是他们谈起李星云父亲的那个晚上。

　　“抱款，”空衔又一次重复着，“幽少主，我不认识你口中的人，但我也请你帮忙转告……”她捏紧拳头，昧着良心明知故犯地再度提起那两个字。

　　“节哀。”

　　“应该是你醒来的那一天，我原本模糊的记忆一起回来了。”幽南销整顿好表情抬起头，明显是对空衔的劝告置若罔闻，“我去了原先封印着你的泪锈湖，长年的冰雪也解了冻，我知道你是不想和我待在一起，但那些都没有关系……”他皱着眉，语气是略带恳求的。

　　“兰德……需要你。”

　　幽夜低了头，在向她……低头。

　　明明一种他从来不肯接受的，放下骨子里天生傲气的姿态。幽南销在为了她，为了空衔，放弃一切。

　　半晌得不到回应，他抬起头，对上面前人想要躲闪的眸子。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满是悲悯和纠结，是她的，一定会是！

　　“为什么不敢看我！”幽夜压低嗓音咬着牙，声音里没有怒意却是焦急的，“你怕什么？”

　　“我帮不了你，就因为我不是空衔！”她甩开刚刚擒住自己腕部的手，满心期望幽南销能从自己演出来的歇斯底里里少察觉出一些东西。“你是喜欢她，但你不能以为人人都像她！”空衔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的音量。

　　“我要先回去了。”

　　胳膊被一把拽住，整个人一下子又被拉回原地。她的后背直抵上冰冷的石壁，即使隔着几层布料，空衔也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幽夜的体温，正渐渐被自己的绝情冷却了。

　　“六年，空明雪，六年……”他喘着气，在相见后第一次念出空衔的真名，“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那么像她的人，你不能告诉我你不是，你不能……”幽南销突然把她箍进了怀里，任由其如何挣扎都不肯松劲。熟悉的味道一瞬间扑鼻而来，乌黑的长发轻轻拂过面颊，差点将仅存的最后一点冷静和理智彻底击垮。

　　“放开！就不怕你认错……”空衔用力推着面前男人的肩颈，尽管是没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话只说到一半就被堵了回去，幽夜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她彻底呆住了。

　　那句话是在松手之后才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被念出来，他像个才开始练字的小孩子，是有些笨拙，可却无比真诚。

　　“我爱她，胜过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但却不知道她在缘字阁的那场变故之后有没有对我予以宽恕。”幽夜看到眼前那双黑色的疃仁直视着自己，这一次，她没有再去躲。“我不在乎她现在对我是怨是恨，但就算是看在阳州，看在大家的份上……”空衔看到他在暗处向自己伸手，目光如此清楚澄澈。

　　“给我……一盏灯火。 ”

　　那一刻，她愣在原地，眼看着提灯从幽南销的指尖也没有去挽留。黑暗之中，他们都只剩下彼此。

　　“……碎掉了，记得赔我。”空衔幽幽开口，自知说话的内容是十分不应景，“我累了，若少主还想多留，就先行告辞了。

　　她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身后有什么动静。空衔一把擒住幽南销伸向她下颌的手，将对方推开到几步之外。

　　紧接着面颊一凉。

　　她的面具！槽糕！

　　“谁在那！”他喊了一声，有些警惕地看向四周，却伸手将空衔护在身后。岩洞上方的草丛里的人被吓得稀松一阵，一个尖叫着的小黑影从上方直坠落下来。眼看着她马上就要掉进万丈的山谷里摔得粉身碎骨，空衔也来不及遮脸，从幽夜身后蹿了出去，将险些丧命的灰依泉拉了上来。

　　“没事吧，”两人都是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一手一个扶着两人。遥遥的，有一条长长光亮正向他们接近，是山上的村民听到叫声赶忙奔来，怕空衔出了什么意外。

　　三人沿着狭窄的道路向下，去和一团团举着的火把汇聚。幽南销沉默着，也没去问询灰依泉在此的理由。

　　“姑娘，方才这是……”碰了面，看见村长领头在前，是想上前问个清楚。不料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黄色古装的少年，直朝他们三个奔来。

　　“依泉！没事吧！”皇浦江扶着她微微喘了口气，又是把灰依泉翻来覆去地检查一阵。他方才摸黑去采药，听到她的尖叫声便急急慌慌地往回赶，正巧半路上遇见上山的一行人，便一起朝着事发的来源狂奔。

　　“多谢村长关心，兰蝶并无大碍，只是方才这位姑娘险些掉入山崖，受了惊。”空衔行了一礼，面色略带歉意，“麻烦你们这么晚还上山一趟，真是惭愧。”

　　“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村长连忙摇手，“你常常为村子里的人免费治病，我们答谢你还来不及……姑娘！你的脸……”

　　空衔这才想起自己没有遮掩好，又被幽夜撕下了面具，自然是暴露无遗。映着火光，所有人都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她右脸上疤痕，长相是分毫不差，却就是那片烧伤毁了好好一个美人胚子。

　　“抱歉，失礼了。”她急忙用长袖挡住，推开幽南销卸下递过来的袍子。“兰蝶自小面容被火损伤，可惜医治效果不佳，这才修了容。欺骗大家，也属实是无奈之举……”

　　“我们并无责怪之意，此举迫不得已，是姑娘的自由才是。”村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惋惜，“姑娘也早些休息，我等……就先行告辞了。”

　　空衔留在原地相送，让皇浦江先领了灰依泉回去。幽夜陪在身边，沉默着，自知是自己的过错。

　　“抱歉……”他少有地和人服了软，语气里的愧意竟是空衔第一次能听出来的，“我并不是故意……”

　　“罢，都过去了。”她叹了口气，独自走在前头的背影有些孤独，“我不怪你，我也能理解。”

　　“毕竟失去的是心爱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