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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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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着下了几日,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水潭在青石砖的坑缝间淤积着,地面也未全然干透。
身着浅色衣袍的年轻男子走过这条清冷的石巷,样子虽像是书生,却多了几分世家的贵气。
清晨日光迷蒙,街道上空无一人。
他在一扇红门前住了脚,不禁被告示上清秀的字迹吸引。
自制落叶书签,欢迎父老乡亲们自取。
他微微一笑,被院主人的情趣逗乐。
告示下方挂着一个手编的小篮子,倒像是出自女孩之手,装着各式各样的书签。树叶被主人刮去叶肉,只留下薄薄的输导组织,染成素雅的淡色。而这篮子似乎也刚挂出来不久,连白纸上的墨迹也还未凝固。
他伸手挑选,取下一片淡蓝色的冬青叶,又迈开步子走向路的尽头。
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在晨风中逐渐远去……
门前花落,梧桐枯黄,已是秋日。
陆守清坐在庭院里闲散摇晃的太师椅上,看着自己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女儿。
把这小家伙带回来有十八年了吧……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轻柔地伏在睫毛之上,被折射出点点彩色的光斑。她面前的小人和光晕重合在一起,显得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五六岁的年纪。
一旁的灰依泉终于打理好了一切,停在了石阶上,灰色的眼眸抬了抬,拂去阳光下漂浮的尘埃。
“妈,我出门了。”
她知道自己是母亲收养的孩子,陆守清也并不是第一次当母亲了。她没有选择和女儿隐瞒事实,而灰依泉本人也从不认为自己命运不济,在她眼里,她生来便是幸运垂怜的孩子。
灰依泉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哥哥,只是从未谋面过。但听母亲讲,对方是个可靠踏实之人,于是她便在心里默默记下,日后必要时刻,倒可以拿过来当个垫背的。
当然,关于这些没心没肺的碎嘴小话,就只是说说而已。此时此刻,灰依泉正准备出门购置些东西,再给陆守清添置一件过冬的棉衣。
“去吧,小心点。”
听了这话,她不禁有些发笑。从小到大,只要每逢她出门,这句“小心点”就从来不会落下,童年的味道瞬间溢满了空气。
“妈,我都多大人了……”
“才十八岁的小丫头,还是要小心一点。”陆守清不厌其烦地重新叮咛着。
“知道了。”灰依泉两三步跳出门去,脚边的风将落叶溅地四处纷飞。红门久经风雨已有些生锈了,关上时还轻轻地发出“咯吱”一声。
陆守清在身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她不谙世事险恶。
才出了门,刚在青石路上走出几步,灰依泉便不自觉地停住了脚。几块石砖之外散落着一束浅金色的流苏,她弯下腰捡起,四处张望了一下,却不知主人是谁。她嘟了嘟嘴,只好暂时将其收起代为保管。随即又换上轻快的步子,蹦跶着上街去了。
虽然已是十八岁几近十九的年纪,但她身上稚气未脱,倒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灰依泉刚挑选了合适的布料,拿着量好的尺寸麻烦店家做两身衣服,不料来回就已过了两个钟头。折叠木门“吱呀”一声刚刚推开,她就听到街上乱成一片,还没看等清什么,便已被晌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但就是在这短短一瞬,一股劲风扑面,随之浓烈的杀气袭来。等她看清楚来者何物时,时间已经太晚了。
几枚闪着寒光的银镖直逼她额心。
一时间灰依泉脑海中有很多想法一闪而过。
目测有剧毒,应该躲不开。她本就是只低微的猫妖,顶多天生命硬了些,再加上平日贪玩不好好练功,实际上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
要凉。
为了保护自身,灰依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可躯体上并没有传来臆想中的刺痛,她的面前响起“铛铛”几声,暗器应声落地。只有一缕头发被割断,两尺掉在地上的银丝被风险些吹的七零八落。灰依泉睁开被阳光晃得有些刺痛的眼睛,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护着她的黄衣之人。耳边是城中巡逻的将士叫喊声和脚步声,以及刺客被逮捕时枷锁碰撞的声音。人群惊慌散去,乱流之中,灰依泉被撞地趔趔趄趄。她的救命恩人扶了她一把,牵着她的衣袖来到人流稍微少的一片空地。
“谢前辈救命之恩。”她赶紧退后一步,谨慎地鞠了一躬,不失礼数,却又一边心想着这话本子里讲的英雄救狗熊的事情怎么就偏偏落在自己身上。
“无事,这人是冲我来的,连累你了而已。”那人说罢,把剑新插进鞘中,动作干净利落。
灰依泉趁着屋檐下不太耀眼的光,这才真正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
不说衣物,光从气质上来看,他就不像出身于普通人家,身着的也都是上好的锦缎。抛开这些不论,他救了她的命,光凭这一点,在灰依泉心里,他就已经与那些世家公子有所不同。
她的救命恩人算不上是什么美男子,五官没有异常精致却棱角分明,眉间描着一个有些奇怪的花钿。灰依泉没见过这种样式,但就是如此普普通通的组合却越发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好看和朗爽,感到舒适和踏实。他很像是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人,比如陆守清。
他们是同一类人。
灰依泉自然清楚能救下她的不会是普通人,依她的判断,这位贵人至少是他同龄之中的强者。灰依泉脑中一时间闪过一个有些唐突的想法,她有些犹豫着,可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她缺一个师父,但在这皇城里居然奇怪地没有可以教她习武的人。仙门不在城镇处落脚,连这里驻扎过的武馆,也自从六百年前大将军因私通外敌被处死时,便已走向衰落。灰依泉十岁左右之时,皇上的另外两名得力将军又先后陨落——白楚走火入魔,柳益则因贪污落得满门抄斩。时局震荡,惊得此后皇城中只出过一名武将,更别提哪个世家敢在这里习武修炼了。
“前辈,谅我唐突,还有一不情之请。”灰依泉开口争取到,见那人闻言转过身来,眼角柔和,侧耳倾听。
“你说。”
“不知您可愿意……收我为徒?”灰依泉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求学的态度恳切。只剩下皇浦江有些愣神,没想到一个相识不过一刻的女孩要拜自己为师,也许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呆住过。
“嗯?你也是……修行之人?”他迟疑着,心里拿不定注意。皇浦江还从未当过师父,也没见过身边人有谁曾收徒弟。再于身份这一层,他也着实是……
“是。小女名叫灰依泉,今年十八。”她微微抬头,礼节性的微笑已经变了一个性质。灰依泉对面前的人并不感到排斥,甚至想去亲近。笑容也不再是刻板僵硬的敷衍,而是切切实实的愉悦。
也就是在抬头之间,她突然之间发觉这张脸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个邻家姊姊买的画像上见过。虽然心里暗骂这是什么奇葩的台本打开方式,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产生的好感可不止一点。
灰依泉丝毫不知她此时面对的正是稀梦国的太子皇浦江,两天前为了躲避刺杀顺便体查民情才“下凡”回了趟人间,正巧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她遇上。
“慢着,”他没先回答,反而抽出配剑,将灰依泉耳边还沾着毒药的发丝割断,递到她面前晃了晃,“小心沾到了。”
灰依泉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脚尖在地上磨蹭了一阵。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小心捏起地上散落的飞镖。皇浦江像是想瞧出些什么端倪来,盯着那东西仔细观摩了好一阵,终究是没看出来什么异样之处,只得叹了口气,将银镖暂时收了起来。
“皇公子,我们回去吧。”有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刚刚赶到,牵着马走上前,对着皇浦江提醒。他点了点头,看见灰依泉有些不甘地朝他奔了两步,又转过身嘱咐了两句,“拜师之事,三两句说不清楚。我现在暂时有些事务要去处理,我们……明日中午在这里见面,带你见一人。”
“多谢前辈。”她眼中多了些欣喜,答应得十分畅快。
她目送皇浦江逐渐消失在人群深处。
等等,好像少了点什么。
“妈——”
陆守清在后院浇花都能听见灰依泉从门外传来的叫声。
“妈,我想找个师父教我行吗?”她兴冲冲地跑过来,拉着母亲的胳膊准备开始撒娇。
“我姑娘找的哪位高人?让妈见识见识。” 陆守清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扭头看着灰依泉。
她的手慢慢松了劲,兴奋的势头猛然下跌,才发觉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事。没问他的姓名,这如何是好……
“我忘记问了,他走得很匆忙……”灰依泉费力地找补着,又接着自己刚刚的话说了下去,“但我听别人叫他皇公子。”
陆守清心里咯噔一声,在稀梦国,单“皇”姓是这一个读音,且不出意料,大抵是皇亲国戚。
“你这师父,能有多少岁?”她挪来椅子不动声色地坐下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一向是陆守清神经紧张的标志。
“六百多吧……”灰依泉捏了捏下巴,眼神有些游离,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地确认。
陆守清心里又是咯噔一声,但灰依泉却没注意到母亲脸色有些不对。
“等等,你先让我考虑考虑。”
她不清楚母亲在担心什么。
陆守清是怕自己还在皇城的事暴露,难免遭人追杀,都隐瞒身份风平浪静了十九年(按新历记),也属实是不容易。况且在皇氏一族里,也只有皇浦江和皇浦辰兄弟二人符合灰依泉的描述。
是前者自然好说,姑且算是好事,太子殿下好说歹说也是她亲儿子。陆守清怕让皇浦江担心,时时牵挂她不能专心顾及政局,在十九年前隐居了去,母子两人尚且已十九年未见。但皇浦辰就有些……
不,非常的棘手。
稀梦国实行一夫一妻制,不说平凡人家,就连皇族也是如比,而现在的皇氏兄弟却同父异母,这对于陆守清而言无疑是种羞辱。当年的皇后陆守清在得知丈夫不忠后一气之下离宫出走,而皇越借机把皇浦辰与其母亲一起接进了宫。如今皇上病重,眼看着大去之期不远,皇浦江身为太子,却要遭这位突然出现的皇弟挤兑。
皇浦辰是天生的野心家,近来可谓是愈发猖獗跋扈。再加上几个月来这附近有异兽出没,为了不波及其它地区,已经下全力追捕。皇上昨日才下令封锁东西城区,现下连想搬家都搬不成,如果再遇到皇浦辰,被发现的话有生命危险的不止是她一个人——灰依泉必定受此牵连,而陆守清从前根本没告诉过她这复杂的一切。
她才不愿意养了十八年的宝贝女儿就这么没了。
“对了妈,他明天说还要带我去见一个人。”灰依泉小心地开口,看着母亲脸色,生怕惹她生气。
“我陪你一起吧。”陆守清面色有些紧张,“不太放心。”
“没关系的,”她拍拍母亲的肩膀,示意她不用过度警惕,“他不像坏人,今天半路上遇到危险还救了我一命……”
“怎么回事?”陆守清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伤到了吗?要不要紧?”
“我没事,但倒是那个人……”灰依泉露出点担心和迟疑,“好像有人要他的命……”
陆守清叹了口气,暗道拿她没办法,明明知跟那人待在一起有危险还硬要凑上去。不过,在皇浦江和皇浦辰两个人里,太子殿下倒是经常遭到二皇子的刺杀。灰依泉遇到的,大概率上是她的哥哥。
她松了口气,可心中的弦下一秒又紧绷了起来。
这时间点和机缘都太过巧合,陆守清还不能陪同,以防皇浦辰一眼认出她来。万一是伪装,出了什么差错,陆守清也不能保证她这双几万年没提刀的手能不能保得两人全身而退。
那就还得靠灰依泉。
“罢了,我觉得你自己也可以。”陆守清故作轻松,但掩不住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看到女儿的眼睛在灼灼发亮。
“……不过要小心,在认清楚这个人之前不能掉以轻心,迫不得已也别透露你详细的情况。”
不得不说她心中仍有一块未落地的石头,不论认清楚了那是谁,陆守清都得采取相应的措施。就算是皇浦江,她也要见上一面,毕竟阿芒迪娜已经病故,皇上现在也垂垂暮老。太子即将登基,她不忍心再丢下儿子一个人,皇太后的这个位子,是注定空不了太久了。
“妈你怎么了,要紧吗?”灰依泉担心地捏了捏她的手。
“没事,你先去休息吧。”陆守清揉了揉额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她知道现在的局势危险,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同女儿讲的清楚的。比起皇浦江,陆守清更要担心她的傻乎劲。
而灰依泉也一脸犹疑地看着她。
她知道陆守清绝对有事瞒着自己。
绝对不是什么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