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雪夜 ...
-
(一)雪夜
宣和元年,冬日宴上。
刚刚即位的皇帝萧琴叠造访谢家,是为了金陵的战事,请谢家老爷谢长云和长子谢江尘出山指点。腊月二十二这一天,大雪,漫天鹅毛大雪飘舞,从中只能看出谢家墨色宅子的虚影,萧琴叠踏雪走过来,直觉得那门楣重得压人。面南开的大门,正北面是长辈,正室和嫡子的住宅,东面是谢家家学,西面是绣阁,妾室和庶子在后院,远望去森黑的大片。坊间盛传,谢家几十年的兴旺即东西两面,家学,惟此有材;绣阁,有美如云,做官联姻,各司其职,牢不可破。
谢长云带着家眷跪在门前迎接圣上,左手边,子子孙孙均着白衣,几乎和满地堆积的白雪一色,右手边,女眷皆金簪红衣,亮得晃眼。
“谢太傅请起,一家人,何必客气。”萧琴叠微笑道。
谢长云行过礼,站起身来,剑眉星目,恍若仙人。虽须眉微白,但风骨犹在。
“风雪凛然,大家都起来吧。”
令声甫一落,像是秋云起,红梅开, 一白一红的两端,白中是双双墨黑的眼睛,红中是张张姣好的脸。
萧琴叠暗自心惊,总觉那红与白之中仿佛杀气重重。
循着主路往里走进去,屋内温暖如春,雪光映在窗纸上,已然很亮了,但宴厅依然烛火通明,萧琴叠在宴上举杯,暗自端详着谢家众人,或肃静,或娇娆,就像那门楣一样,重得压人。
窗外雪停,竟出了太阳,家仆打开厅门,暖光和着尘埃从门里照进来,煞是喜人。
“如今为据乱世,我朝千秋事,还清谢家费心了。”
谢长云微微一笑,道:“自然。”
谢江尘亦道:“据乱世,杀伐果决,臣必肃清乱贼!”
“安南好胆识。”萧琴叠点头道。
谢江尘正了正衣襟,行礼谢过。
“说起来,浥尘的生母苏小娘还是金陵人士,”谢夫人插了一句。
“行了”,谢长云有些不耐烦,”我们说战事,家事不便言。”
“无妨,”萧琴叠此时尚年轻,说话却颇老成,“此宴既是请谢太傅平乱,又是我们两家家宴。不过浥尘朕不曾见过,可是还年幼”
“尚未及弱冠,”谢夫人道,“但也非年幼了。在那端桌角坐。”
萧琴叠循声看了过去,果然桌角有个未束发的少年,几乎都坐到了门外,也不说话,只怔怔地坐在太阳光里,像在想着什么。
“浥尘“,谢长云扬声喊了一句。
那个少年就转过身来。阳光里微尘飞舞,在他身上披了一层柔柔的光,黑发长长拖在胸前和背后,直垂到腰间,依然显得很单薄。萧琴叠细看他,长得不像谢家人,一双精美的瑞凤眼,唇角似乎一直上扬着,略带笑意。谢家,这样一张脸失于平和了,几乎有点薄命的样子。萧琴叠甚至有点惋惜,这样一个和风细雨的人,生在这样一个杀气重重的门庭,他突然很想问他一句,脱口而出之后便怪自己莽撞了:
“浥尘,你爹和你哥哥要去金陵打仗了,你说这仗怎么打。”
谢浥尘愣怔了一下,而后他柔柔地笑开:“国内之事,何须赶尽杀绝。战而胜者必然便老者安之,少者怀之。”
谢江生正色驳了他一句:“国内安平必使乱臣贼子惧,你不要胡说。这可不是孔夫子的时候。”
“浥尘失礼了“,谢浥尘行过礼,那一抹笑收回去,但嘴角依然微扬着。
真是个温柔的孩子,萧琴叠很惋惜地看了看他,“嗯,你坐吧。”
“犬子无知,倒像个寒衣书生呢。“谢长去笑说。
“白衣墨客,”萧琴叠微微点头,“浥尘取字时取作谢寒卿倒衬他。”
“可不是吗,天寒地冻的他坐在风口上,可不就是寒卿”。四公子浚尘是家里最幼的嫡子,娇纵惯了,不时宜地插上一句。
谢家人便笑。
萧琴叠深蹙着眉。将这笑中的失礼并骄恣牢牢记住。
谢浥尘颔首,他衣上发上果真落了细雪,那双瑞凤眼里似乎点点碎白,又像泛起浅浅的泪光。
萧琴叠暗里看他,有点心疼这孩子。这严严整整一席人,他像个缺口似的挂在桌角。
谢长云举着酒杯,掠了萧琴叠一眼。
天渐黑了,院里点上橘红的灯,千盏万盏,整个白雪皑皑的院落错落着橘灯,就像盂兰千灯时候的洛水。这个院落如川流一般,一城之所托,然而危险。
“谢太傅莫送了”,萧琴叠在门槛处叫谢家人止步。又走了不几步,他向车马侍从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与徐海常平走回去便可。”
谢家庭院在宫门下,宫门南向,院门亦然,台榭重重,从谢家门到宫门还有很远的路,道旁遍植白梅花。月色好,照得路上很亮,积雪深深,雪满长安道。而今国都据在洛城,却只是不见长安。鲜卑人占领北境,金陵一带流寇作乱,先帝萧定光建国未期年便与世长辞,今皇帝名琴叠,字黯章,名据典《黄帝内经》“琴心三叠” ,字据《古剑篇》,一琴一剑深寄厚望,然而谢家门庭独大,竟是文韬武略,琴剑不施。
雪深夜寒,萧琴叠一步一步地量着谢家的院落,心想,何时能十拿九稳,干净利落地除此大患。积雪拖在他玄色水纹的衣袂,很快重化为水,归于玄色。一君一臣一门庭。
“鬼!”身旁常平忽而两眼发直道。
前方花影窸窣,一片皎白的花枝里忽然多出一枝猩红,红得刺目,花影背后的影子长发森然,唇上漫着血迹,正探手触一朵白梅花,白皙瘦长的手指一触,白梅花瓣便红了一片,
即便是素日持重的萧琴叠也颇觉诡异,他将手放上腰间佩剑剑柄,示意徐海及常平跟上,向那鬼影走去。
那影子并未察觉,仍探手触着花瓣,他有双漂亮的手,食指探出,轻掠花瓣,那一只手也像朵白梅花。
“什么人”“你是人是鬼!”徐海和常平同时一声断喝。
花间影子受惊不小,原是在梅树之上,此刻脚下一错,直直从树上落下。萧琴叠习得好武功,看准了那影子所在,右手拔剑,左手将他腰揽过控在臂间,一把长剑勾着月色,已闪在他颈前。
他从容垂眸去看他。
融融月里有花影摇晃,花影里一双睫毛低垂的瑞凤眼。
“做什么?”
萧琴叠说着松开长剑,颦眉问他。
谢浥尘跪在树下端正礼过,声音仍透着一丝慌乱,出口却是温柔有礼一声“惊扰了。”
他顿了一顿,解释道:“小妹想看红梅花。”
说着他举起左手,食指和中指指尖被咬破了,有殷红的血迹。想来他嘴唇上的血迹是咬手指时沾上去的。
“你怎么这么傻,”萧琴叠道,而他心下却了然,本朝只有皇帝御批才得使朱墨,坊间传用为大不敬,他的确是没有其他办法。
谢浥尘微笑,沾血的嘴唇中两颗尖尖的虎牙,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白猫。
萧琴叠心中一动,探手揩了揩他唇角的血迹,瞬间有种让人沉论的柔软停在指上,复又勾起白日里对这少年的心疼及隐忧。
“疼不疼。”
“涟尘只有我一个了。”
苏小娘早逝,是洛城满城风雨一桩往事,涟尘确是一直有谢浥尘来带。
谢浥尘款款立起身,拉起自己长长的衣袖到他面前,“您的手。”
“谢家人的衣袖,朕可使不得。”
于是谢浥尘放下袖来,在地上掬了一捧雪,又像掬了一捧月亮。
萧琴叠从他手中攥了一把雪,血迹融进雪里,在指缝间消融成水。他在袖中拿了什么东西给他,看他一只美丽的手将它托在手心。
一块小巧的朱墨。
“臣不能收。”谢浥尘颔首。
“那你是说,让朕帮你涂完,再回去”
对面的人笑了,傍着一枝红梅姣姣如春。
“那,便愿陛下今夜好眠了。”
看他合住手掌,放下手,隐在白色广袖中。萧琴叠许久不曾好眠,一双深邃凉薄的眼,周旁青晕深重,他定是看了出来。
\"对了,”谢浥尘复又拉起衣袖,“水。”
萧琴叠摇了摇头,终是接过来擦净手上的水,牢牢记住这个说谢谢的方式分外真诚的少年。
几乎都忘了,这暖软的谢浥尘,他也是谢家人。
回过头,徐海和常平正笑得尴尬中一丝欣慰。
萧琴叠踏雪走去,轻咳了一声,道,“今晚月色好。”
徐海道:“那下句岂不是,谢公子真俏...嗳哟!”
常平伸手在他臂上狠拧了一下,叫他住口。
良久,常平却叹道:“谢三公子日后,怕是个为情所因之人。”
涟尘想看红梅,他便用血去染花瓣,萧琴叠手上沾了水珠,他便拉起那部雪白的衣袖。认准了的人,倾尽所有,在所不辞,谢浥尘在月光下几乎是个一无所有的透明的人,单薄易碎得要揉进月色里。
仿佛探手便能拢进怀里的,却是他抓不住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