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荣亲王 ...
-
无数目光看向龙榻上的人,太子殿下俊朗的面容如今只剩下苍白,干裂的唇如浴火后的焦土,亟待甘霖的滋润,下巴被身上的天蚕丝被挡住,轻轻薄薄一层被子,羽毛似的飘在身上,一头乌发从冠后垂下,黑白分明,一时又生出多少凄凉。总之,在场所有人从表面看,尊贵的太子殿下就是被歹人欺负成了这般模样,可怜儿见的,真真叫人心尖疼。
榻下的严院首在庆幸之际,不禁感慨太子殿下一出手就是不一般,比上见月楼的吟月姑娘都要柔弱几分,啊,这是什么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想法,快快除去!好在无人在意院首大人晃着一头白发的罪恶面孔,只顾关切地看着越景维。
“太傅。”越景维颤巍巍地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抖动着向元和伸去,元和一个箭步向前,赶忙握住那只看着命不久矣的手。
“吾无大碍,只是这审讯事宜还要麻烦王叔和太傅,近日的朝奏公文也要一并请——”越景维话还没说完,元和便十分厉害地见缝插针:“臣定会全心全意处理好奏折和公文,殿下只管安心养伤便是。”瞧瞧这一个忧国忧民,一个忠君爱民,一个太子,一个人臣多么贤德可贵的画面啊,在场所有人心中直呼,我朝兴盛指日可待啊!
可越景维只想说一直以来不就是你“强行”代劳吗,装什么装!
“那此次下毒之事,”越景维仿佛无视了元和充满期待的眼神,越过龙床下跪着的太医,直视暗影里神色不清的荣亲王,“还要请王叔帮忙查探。”
荣亲王转过身来向越景维拱手:“还请殿下放心,刑部上下必得日夜不休,早日抓出罪犯,一旦抓出幕后主使,绝不姑息。”这话听着总觉得暗指某人,越景维自然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谁能想到这是太子殿下亲自给自己下的毒呢,自己将毒带进宫,自己藏在袖间,自己倒入酒杯中,这其间根本无人假手,且看这出好戏,到底谁是白脸谁是红脸。
这边大戏刚刚才下一出,那边曲河星回了府,坐在扶风院的窗边,余她一人在此处闲听这一夜的秋雨湿梧桐。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真好,多想一辈子就坐在这里,嫂嫂,池渊也不要来,那什么劳什子的太子也不要烦她,朝堂的争斗,塞北的兵权一应丢下,心中无念无思,一池秋水伴着漫长岁月,朝朝暮暮一人终老,斜阳西下,照这里几树银杏摇曳便好。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国仇家恨实在容不得她再于此处坐下去,从窗边离开,回到书桌前,撩袍坐下,翻阅起眼前的文书。
夜也无绝,有人轻扣房门,“进来”曲河星放下一卷书。
习武之人步伐稳健,呼吸均匀,带着一身寒霜到了她的跟前,俯首:“将军。”
曲河星提起茶壶向茶杯中倾斜,此间只听得清晰的流水声:“说吧。”
来人是旬剑:“宫中传来消息,此次事件由荣亲王审讯,太子养病期间朝中事宜让元和来管。”
这样的安排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以往也是如此分工的,元和把持朝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荣亲王的刑部也不允许元和染指。可是,当下,越景维故意中毒,放任刑部主审案件,为的不是借荣亲王之手中伤元和,而是那日在茶室里越景维与她合作的第一件事——
摸清荣亲王的底细。
当今胞弟亲王,位极人臣,依靠着刑部和皇族的势力,足够他在朝堂之上与元和争夺一番,比起元和的太监身份,似乎以皇族的血统登上权力之巅要顺理成章地多。是以,老臣们大多支持荣亲王,人心隔肚皮,可谁都想着,与其让一个太监把持朝政,还不如使有才德的皇族殿下君临天下。要说荣亲王本人是否有这样的想法,曲河星认为自然是有的,权利面前,人人如同贪婪的毒蛇,永远不知餍足地吞噬着,更不必说是唾手可得的皇位了。纯良的臣子尚且会为一把太师椅妥协,谈何无情地皇室呢。
越景维不这么想,至少,他有疑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位王叔要在此时跳出来争锋,一定要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目中无人地争夺属于他的位子。曲河星当时回应的只有嗤笑,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狼子野心,普通人不敢想,亲王呢,怎会不想。
越景维没有赞同,他就坐在桌前,任由袅袅的茶烟氤氲了他的视线,让他浸泡在漫长的回忆中。他拨开往日的梦幻泡影,希冀幼时的记忆可以带来王叔一丝一毫的悔意,他甚至想站到叔父的面前,不顾长幼地将过去砸碎在他始终镇定的脸上,想看他的目光为此颤动,表情为此瓦解,一层一层摘去伪装,让他看到曾经的柔软。
可惜没有,一点都没有。他永远记得有个与父皇关系最好的王叔,让人怀疑皇家无情只是偏见的王叔,会在广学宫的漫天纷纷扬扬的海棠树下,抱起一个被兄长戏弄的粉雕玉琢的娃娃,耐心地哄他,会轻轻柔柔地一下一下顺着孩童因为哭泣抽搐的身体,直到他平复下来,再牵起他的手,让桂树芬芳与海棠花瓣一同钻入他们的广袖,十月的秋光照在暗红色的宫墙上,可以隐约看见王爷与皇子在这条路上相携走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他们以为脚下三层青砖都要踏穿,久到海棠与桂树都要一道老去,久到王朝的主人成为他时,无人之巅上居高面下,第一眼看到的会是王叔欣慰的目光。
可是沧海桑田,世事多舛,究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还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越景维不知道,或者说,他不确定,他不愿意去认定。
儿时有人济他一捧月光,叮嘱他不可负花好月圆,锦绣江山,如今那人悔了,就算是覆水难收,也要硬生生要将如水月华尽数扫尽。
剥皮抽筋,风骨寸寸碎去之后,春秋交替,凛冬来临,漫长严寒,风雪模糊。愿是砂砾迷了眼,所以看不见无情的面容。
越景维倚靠着一丝丝的念想,换取家人一句“我在”。
曲河星缓缓合上眼,仰头靠在桌前椅上,若她足够理智一定会当即嘲笑越景维的痴心妄想,谁会理解皇室的血肉之情,他们身体上流淌着的只有帝王纵横的权术,权利的快感,江山握于手中的骄傲。。旁支的子孙尚且肖想着有朝一日被无子嗣的皇帝举为嗣子,飞黄腾达,扶摇直上,遑论一个有正统,有实权,有人心的亲王。
可是她没有,她在黑暗中漫长的一声叹息,熄灭的烛火之上还有青烟盘旋,四下无人之境依稀可以听见秋虫振翅。她渴望父兄,渴望亲情,她害怕孤独,害怕因为武艺,军法的欠缺引起部下的质疑。越景维是太子,国之储君,应当比她凉薄更多。
既然不忍心点破,那便陪他看看这一幕繁华破灭。
且试亲王殿下到底有几分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