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与汝》易雅言

4、回家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京城曲府门前停下，先从马车里下来的是个十四五岁模样的惨绿少年，穿着淡蓝色的圆领窄袖袍衫，将袍子的颈下的前一层襟自然松开形成一个翻领的样子，头顶戴了一只圆顶乌纱帽，两条黑色的绦子垂在脑后，随着少年跳下马车的轻快身姿而翻飞。
　　曲河星负手站在曲府门前，望见少年的面容，星眉剑目，风华正茂，她想起了兄长的样子了，也是这般的肆意潇洒，少年的气概，长安街的花也不够他一日看尽，若是兄长还在，定是会让这孩子习武，定是每日早上鸡叫三遍就从睡梦中拉起，定是拉着她一起看着小侄儿练习剑术，定是会在酒楼里与同僚大醉一番还不忘吹嘘自家孩子的厉害，可若是兄长还在......
　　曲河星将脸上那满满的憧憬与想象一点点收敛，抬头仍是眼角含笑，可那笑容再未明亮。
　　她快步向前走去迎上曲池渊，等答应了曲池渊那一声热情的“小姑姑”后，就站在马车一侧，抬起手等待。
　　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放在曲河星的掌心，手的主人借力起身，指尖微微泛出白色后，曲河星低头看见了一只绣鞋从马车的帘子下伸出，鞋面是熟悉的粉色杜鹃花纹，然后是摇曳的象牙白色的裙摆，纱织襦裙的飘带随微风拂过曲河星的眉梢，带来妇人清淡的檀香阵阵，曲河星掀开了碍事的帘子，始看见了妇人的容颜。
　　一别经年，可嫂嫂无甚大的变化，依旧是平静慈祥的眉眼，一对眉如卧蛾，只在两颊用腮红稍加修饰，微微掩去了平静下孤独的疲倦。
　　曲河星一度十分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待人接物都挑不出错处的嫂嫂，天仙似的人物是怎么和自己那个飞扬肆意的哥哥过到一起去的。直到曲河星十五岁那年入宫求得一个女将之位，向来喜怒一笑置之的嫂嫂，追着她直到曲府大门，对着她纵马远去的背影，不顾周围一切的议论与目光，拼尽她一生的勇气大声喊出了：“你若是真去了，我立即带小池回澧州老家，一辈子都不回来！”当时骑在马上的曲河星一怔，以为这只是嫂嫂一时气极的狠话。可没想到一直以来循规蹈矩，曾有“京兆闺秀”美名的嫂嫂真带着侄儿一走了之，深夜从宫中回府，看到空荡的中院，曲河星只好煮了一壶酒对天上月喃喃：“哥哥啊，我今日才看出，你这媳妇可真是.....随你啊。”一声苦笑。
　　五年过去了，今日再见，顾氏面上不咸不淡，真真是让人看不出任何头绪。
　　曲河星搭上顾氏的手，摧眉折腰，讨好着小声一句：“嫂嫂？”
　　顾氏终于舍得转头看她一眼，却是一抬那只让曲河星压着的手，然后堪堪避开了她炙热的目光，头微微上扬：“边去。”
　　曲河星先是一愣，然后哭笑不得地跟上顾氏进府。
　　下人引着曲池渊去了中院歇息，康安堂里顾氏与曲池渊坐在茶几两侧，御赐的普洱散着袅袅的茶烟，在茶盏顶上打着旋儿地蒸腾，浸染了顾氏赶路而来微凉的衣衫。
　　“当日你哥哥去塞北，小池还未出生，说好了等他回来取名，我便日日盼，夜夜想，终于等到了塞北的人登门，送来的却是他走的消息，后来我做主给他取了池渊的名字，河星，你知为何？”妇人向前看见堂前海棠花开得热闹，一树一树霞光如同落日的云彩，似是陷入了沉沉的回忆。
　　侍女和小厮早已被遣退，四周无人，才不会有人听见鹤鸿将军渺远若云烟即散的一声叹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那你就应当明白为何我不愿你再去塞北，去当什么劳什子的女将军！”顾氏从回忆中惊醒，将茶盏重重搁在小几上。
　　“当时那场大战太惨烈，父兄到最后是点燃了火药与狄戎同归于尽的，其实本不会有这样的牺牲，只是朝廷迟迟不肯派兵罢了，父兄是那样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这其中掩埋着怎样的阴谋，可他们谁都没有说，行军之人哪里会用口舌随意猜忌朝臣，动摇军心呢？”曲河星一声嗤笑，“那年我才五岁罢，却目睹着父兄的离开而束手无策，直到我看见了龙禁军从南边来，精神抖擞的铁骑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狄戎驱逐至玉门关外三百里，我才知道塞北军成千上万的人命记在一本薄薄的功劳簿上竟不如元和加封的‘太子太保’四个字来得厚重可贵些。”
　　“那你就更应该知道这里头的血腥黑暗，为何还要往里凑，我们家死在塞北的人还少吗？”
　　“不是的，嫂嫂。”曲河星终于移开一直落在面前茶盏上的视线，一双黑眸注视着顾氏，满是少年的坚毅，“解决问题的方式永远都不会是逃避，我去塞北，就一定能守住塞北军，守住父亲和哥哥一辈子为之流血牺牲的土地，守住那些人仅存的一丝良心不敢逾越的忠直之地。”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曲河星的齿间吐露的。一寸大地的哀歌要由一城的人来承担，可老天不公，选的尽是些顶顶的男子汉，既然他非要我画地为牢，那便教那假的神仙，真的魔头都不得入，如此，心牢才算坚固。
　　皆是沉默，似乎是感觉到了气氛的悲伤，曲河星就存心打趣着顾氏：“说起来嫂嫂当年不是扬言要带着小池回老家，一辈子都不回来了，这怎么？”
　　顾氏慢慢回神，顿时红了脖子，抢着说道：“那还不是因为陛下的大寿。”
　　“陛下的寿辰年年都有，怎不见嫂嫂年年回来啊”曲河星突然夸张地捂住嘴巴，用极其惊讶地语气喊道，“不会是为了我吧，嫂嫂？”
　　顾氏涨红了脸，一时竟找不到词来骂她，就作势扬手要打，曲河星立马蹦起来，一溜烟跑去中院。
　　堂里立马安静下来，顾氏静静地坐着，看着堂前的树儿晃，燕儿啼，有晶莹的玉珠落在顾氏交叠在身前的手背上，鸟儿凑近了才听见她的细语：“回家了啊，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