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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竹叶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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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竹叶青
景帝一十八年,春,京郊。
一行十八骑人马拥着一辆马车自南向北而行,十八人皆着青衣,驾黑马,腰佩长剑,马车则由两匹白马牵引。遥见酒旗招展,一男子驾马至车旁隔着车窗禀报道:
“少爷,青梧镇到了。过了青梧镇,再走大半天,便到京城。”
马车中传来一年青男子清冷的声音:“今日赶不到京城,那就在此处歇一晚。”
“是,少爷。”
一行人马入青梧镇,想寻个清净酒家,可寻了几处都是嘈杂吵闹,那领头的男子只得又禀报道:“少爷,这镇上来往的人多,没有特别清净的…”
“吵些也无妨,你安排吧。”
“是。”
主仆一行最终在一家名为聆雨阁的客栈落脚,客栈看着有些年头,门柱上的红漆已经被日头晒褪了色,可匾额却是新制的,锃光瓦亮地悬在门上,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呀呀,贵客里面请,里面请。”
掌柜喜笑颜开,亲自出来相迎,小二抖落着抹布把桌椅擦得锃亮,点头哈腰地请贵客入座。
“贵客,尝尝小店的酒吧?顶好的竹叶青,这青梧镇可再没有哪家比得上啦!”
林霜清并未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林槐安立刻会意,掏出一锭银子交到掌柜手里。
“算上车夫有二十个人,就住一晚,给我家少爷安排上房,酒菜要最好的。”
“是是是,您先坐,酒菜马上就好!”
等待酒菜上桌之时,外头忽然一阵嘈杂,林霜清扭头望向门外,只见一队人马押着装载得满满当当的粮车自北往南行,跑得灰土爆尘,行人纷纷避让,愁眉苦脸地扇开飞扬的尘土。
小二见林霜清盯着看,就凑上去搭话道:“贵客,那是朝廷赈灾的粮车,几天就一趟,多的时候一天好几趟呐!”
一个擦桌子洒水的粗人胆敢跟林霜清搭话,林槐安当场就要发作,林霜清微瞪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
“春旱之灾,仍未解除么?”
那小二眨了眨眼,许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但他转念一想,这些个富庶人家的子弟嘛,都是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享乐的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奇怪。
“可不是嘛,快两个月没下雨,地都干得裂了,要是跪地上哭,眼泪一到地上,眨眼就吸进土里没影儿啦!”小二边说边把手里的抹布往林霜清眼前一推,说道,“您看这灰,一天擦十遍桌子,抹布都洗不出原来的色儿了!”
林霜清微微蹙眉,林槐安更是黑了脸,把他那脏抹布拨到一边去,以免碰到他家少爷。
那小二心说俩傻子毛病还不少,脸上却堆满了笑意,林霜清轻声道:“春遇大旱,当设坛祈雨。”
小二嗤笑一声,摇头晃脑道:“嗐,妖人祸乱人间,不把妖邪铲除干净,祈雨顶什么用?皇上纵容,老天爷可不会纵容!”
林槐安脸色骤变,瞪了那小二一眼:“休得胡言,天子圣明,何来的妖人、纵容之说?!”
小二被他呵斥,表情怪异地缩了缩脖子,“这也不是我说的,那京城里都这么传的呀…”
林霜清抢在林槐安之前问道:“怎么传的?说与我听听。”
“贵客可知,当今皇上的四弟,萧王龙莫远?”
“有所耳闻。”
“萧王有二子,长子随萧王,性情温和,体恤百姓,次子却正相反,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还是个浪荡的登徒子,不光经常出入风月之所,还和男子有染呢!”
小二说话时四下张望,颇有种泄露天机的警惕,可他声音又不小,不光把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连门外过路的都纷纷驻足,探头探脑地来听这热闹。
“那阁下方才所说的‘妖人’…”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先说说这位萧王次子的生母了,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却把萧王迷得神魂颠倒,那可是险些得了皇位的萧王啊,这样的女人生下来的儿子,哪能是善茬?”
这些平头百姓遥不可及的皇家秘事,听起来既神秘又大胆,带着一些窥见皇亲国戚们不可告人之事的刺激,直令人血脉喷张。小二看有人捧场,说得更加来劲了,掌柜的胖儿子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趁机把隔了两夜的花生米都端出来卖。
“萧王次子名澈字若竹,名字起得高风亮节,人却是个十足的祸害,贵人家的女儿们为他争风吃醋,闹得直要上吊,连公主都和二品大员的女儿在宴席上打过架咧!”
席间一片嘘声,林霜清却不错眼珠地盯着面前的茶杯瞧,掌柜的亲自摆了一桌子菜还给他斟酒,他也只是捏着酒杯左看右瞧,迟迟不肯入口。
掌柜的胖儿子忙得热火朝天,不忘抬起头来冲小二吆喝一嗓子:“半天说不到正题上,你倒是说他养的男倌儿杀人全家的事儿啊!”
这一下堪比一道惊雷劈进了海,惊叹声霎时如江洋翻覆,林霜清眼色一凛,林槐安的神色也变了。小二见贵人又来了兴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那龙澈可是皇亲国戚,又生了一副雌雄莫辨的相,想攀附他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争得头破血流、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也就算了,有个教书先生看不过眼,写了篇文章讽刺了几句,他们居然一把火把人家烧了!五口人,五口人呐!衙役把火扑灭,冲进去一看,全都烧成黑炭了,一碰就碎咯!”
周遭又是一片唏嘘,夹杂着起起落落的骂声,掌柜的胖儿子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来一口全灌了下去。
“那老先生教了半辈子书,一直过着清贫日子,他这一走,十里八村可都倒了血霉啦!孩子没处读书了,到处都人心惶惶,苦了咱们这些老百姓,心里有话都不敢说哟!”
座中人连连称是,林霜清问道:“犯下如此重罪,难道能逃脱律法裁决?”
“官府哪里得罪得起皇亲国戚?把放火的人剐了就想了事,最后是秀才们带着摁了血手印的万民书上京城告御状,才对那妖人有所发落。说是发落,也不过就是叫进宫去训斥一顿,打发到皇陵跪了三个月了事,唉!真是寒透了百姓的心呐!”
小二痛心疾首,听书的也个个唉声叹气,本不认识的人们挤在一张桌子的,也同病相怜地推杯换盏起来。最后一碟马上要生白毛的花生米也端出去了,掌柜的媳妇在后厨乐得直搓手,林槐安伏在林霜清耳边,低声道:
“少爷,市井流言不能当真,听听就算了,您切莫往心里去。”
林霜清的父亲是皇后林氏的长兄,纵使一表三千里,同为皇族,总归是沾亲带故的。林霜清面色沉郁,觉得皇族中人习气败坏实在可耻,更因皇族所为使百姓恼怒心寒感到气愤,一口上品竹叶青下肚,都因为沾了个“竹”字而不那么爽快。
“这等祸国殃民的妖人,现如今还过着吃喝玩乐的快活日子,又有人说他可怜可爱,说跪三个月皇陵也太狠了。才三个月不搞腌臜事,就哭天抢地说没天理了,他们可没想想,那教书先生的一家五条人命,可是再也回不来咯!”
“槐安,我先回房歇息了。”
林霜清说着就要走,林槐安连忙站起身朝他的背影喊:“少爷,您菜还一口没动——”
“没胃口,你们吃吧。”
林槐安一挥手招呼手下过来收拾,自己忙忙跟着林霜清往楼上客房里去了,店里挤满了抻长脖子的人,那小二还在唾沫横飞地说着:
“咱们天天累死累活,娶不上媳妇又吃不饱饭,皇亲们还花天酒地,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一天不把这妖人处置了,雨就一天下不来,到时候苦的,还不是咱们勤勤恳恳的老百姓哇……”
上到三楼,进了卧房又关了门,楼下的嘈杂声才听不见了,林槐安走到桌边为林霜清斟了杯热茶,劝道:
“少爷切莫动气,这些开店的为了招徕客人,惯会捕风捉影、夸大其词,保不齐十句里真话超不过三句,您当成话本随意一听,也就算了。”
林霜清把茶杯放在桌上,面色仍是凝重:“即便有夸大之嫌,可寻常百姓是不敢通篇编排皇亲的,岂不闻‘无风不起浪’,难道一个店小二还能诬告他不成?”
林槐安心想,市井小民本就最爱揣测王公贵族的长短,哪怕只是一阵风吹落几片花瓣,到了坊间也传成皇帝为讨哪个妃子的欢心拔光了御花园里的月季,再种上满园的白牡丹,气得失宠的谁谁一个猛子跳了井。再加上今年春旱,人人忧心要闹灾荒,但凡能换口饭吃的营生,原本不敢做的,现下也敢做了,真饿急了连自己儿女都能煮了吃,编排几句瞎话卖几盘花生米算个什么?
可这些话是不必和林霜清讲的,倒不是林霜清脑子不好想不通,而是他身为林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从小跟着太傅听学,除了家里五个冰清玉洁的姊妹,接触的人大多也都同他一样怀瑾握瑜。加之他锦衣玉食惯了,所知的人间疾苦仅限于圣贤传世的大道理,即便他知道世上有句话叫“人为财死”,他也不能懂,因为他的出身和品性决定了,他懂不了。
于是林槐安便没再接话,故意打了个岔子:“少爷,我把饭菜给您端上来,还是去街上铺子买些点心给您?”
林槐安没问林霜清吃不吃,而是问他吃哪个,林霜清不明所以就受了这哄,淡淡道:“那就劳你去随便捎点什么点心来吧。”
林槐安应了声“是”,上街买点心去了,林霜清自己呆坐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信他揣在身上小半个月了,天天都要拿出来看上两眼。信上有镜庭轩的印,是令使龙劭亲笔所写,他苦求了半年才求得入镜庭轩效力的机会,收到信那天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什么叫夜不能寐。
三省六部之外,皇帝御下有两批人马,镜庭轩立于庙堂,查办贪官污吏,为皇帝整肃朝纲;鸿陵阁则隐于江湖,为皇帝的手眼,对民间动向了如指掌。林霜清出身尊贵,荣华享之不尽,却无意争什么高官厚禄,一心想着要进镜庭轩,替皇帝铲除奸佞。可这是个暗潮汹涌的险差,若非林霜清求到龙劭本人替他说情,皇帝是断不肯让自己的侄子淌这趟水的。
“少爷,点心买回来了。”
林霜清把信沿着折痕仔仔细细叠好,又视若珍宝地揣回怀里。
“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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