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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成人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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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迦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市,寸草不生的岩石盘踞在城市的西北隅,灰白岩石修建的房屋像山间流瀑一样倾泻到南部的平原上,隐没在深绿的草原中。
我曾经到过许多类似的地方,这些小城往往依山傍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然而洛迦和它们都不太一样,它太过柔软。
没有高耸的尖塔和箭楼,没有菱形的堡垒,甚至没有闭合的城墙。整个城市没有明晰的界线,只有伯爵的府邸城墙高耸,像娇嫩水果中央那一颗坚硬的果核。所有的防御都缩在这一小块弹丸之地上,却让人没来由地充满压迫感。
那些丝丝缕缕的街道上布满奇异的力量,在普通人的视线之外连接成一张晶莹的蛛网。伯爵府就像蛛网正中的狩猎者,任何踏入这个领域的异类都将触动它那根兴奋的神经。
我毫不怀疑,在我们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目的就已经向某些人暴露了。
焰火撑起的虚假白昼之下,伯爵府的中庭里挤满了忙碌的仆人和紧张的士兵。客人们则躲在柱子和拱券组成的长廊下面,欣赏天空的美景。
伊瑞娜跟在我身后,有些步履蹒跚。她有着不错的精神力,很少有人能在摄魂术中撑过这么久的时间。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的手下留情,法术终结之时,我并不想要她的性命。
“还有多久才能开始?”我心不在焉地问她。
“很快。”
一阵高亢的号角声结束了我无聊的等待,城堡的第二道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一条红毯在两个侍臣的手中迅速展开,一直延伸到我们脚下。费尔顿男爵出现在红毯的另一端,高声向众人宣布今晚的邀请。
“尊敬的客人们,让你们久等了。我,费尔顿-扎伊克伯爵,在这里向大家宣布,我最小的儿子,菲布罗奇-扎伊克,将在今天午夜时分迎来他的新生。他将以男人的身份进入扎伊克家族,成为洛迦的勇士,王国的骄傲!”男爵略一停顿,下面顿时传来潮水般的欢呼声。
“我,无比荣幸地在今夜与大家分享我的喜悦,国王陛下刚刚册封了新的子爵,从今日起,我的儿子,菲布罗奇子爵,将成为诸位的朋友,愿我们的友谊能世代相传,永生不灭!”
又是欢呼。这冗长的演说不知要持续多久,我只希望特蕾西能在这一堆废话中尽快干完活。
炫耀与自卑,谄媚与怜悯,这出混合式的闹剧结束之时,晚宴的主角,菲布罗奇子爵终于姗姗来迟,在他父亲的指引下和众人见面。
他和费尔顿有几分相似,然而实在太年轻,显得弱不禁风。在礼服高耸的帽子下,那张刚刚长出胡渣的脸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白色和金色的长袍靠着鲸鱼须的力量才不至于垂拖委地,也使得他有那么几分健壮的影子。可以那双白皙瘦长的手和纤长的脖子出卖了一切,我甚至怀疑这位菲布罗奇子爵其实是个女人。
“感谢诸位的到来,那么,接下来请好好享用扎伊克家的款待吧。”致辞的结尾,菲布罗奇子爵终于说出了让所有人期待已久的话。
我们被人潮带着涌过红毯,向着后山的大剧场奔去。我身边的两位贵族小姐拼命保持矜持,却被挤得狼狈不堪。其中一个掩着胸口埋怨:“不就是个戏子,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另一个则嘲笑道:“你还不是一样非要赶来看?”对方满面通红争辩道:“是谁为了打听她的衣服样式花了那么多冤枉钱的?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来这种挤死人的地方……”“别装了,一个歌姬哪来这么大魅力,你是冲着子爵来的吧?”“……”
我暗暗好笑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一丝不对。
伊瑞娜不见了。
我的视线穿过人群搜寻着,却一无所获。甚至我残留在她身上的印记也感觉不到了。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一切的人,想必已经对我的手段了如指掌。
那么一瞬间,危险的气息近的可以用鼻子闻到。
然而没有机会逃避,舞台已经被照亮,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停止了动作,只能偶尔听见几声吸气的声音。
从后台的幕布里缓缓走出的,是四名抬着座椅的男人。白色的椅子上铺满更加雪白的羽毛与百合,它们脆弱的骨架在雪白裙裾的压迫下纷纷折断,发出听不见的呻吟。高高在上的女王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她只需要慵懒的歌唱,就可以让每一个人感觉到那拂过骨髓的丝丝凉意。
麦琪的目光掠过观众席,很庆幸因为寻找伊瑞娜,我没有坐在那里。费尔顿和他的儿子们占据着最好的位置,在麦琪转向那边时,菲布罗奇忽然站起身来,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向她鞠躬。一片惊诧声中,麦琪微笑着还礼。
又一个被迷倒的傻瓜。我暗暗好笑。
“吉儿牧师。”一个黑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我身后。我转过头,看见一双纯白的眼睛。
“演出很精彩吧?怎么不去观众席?”她的面目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眼睛下的刺青随着她的面部肌肉上下颤抖,黑夜里看来委实吓人。不知道菲拉莫一觉醒来看到这么一张脸,会不会想念我的善良美好。
“呵呵,我更喜欢这里的空气。”我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没有那么多香水味。”
她笑笑,盯住我不放,似乎想要看穿我的想法。
“还没请教您的名字。”我岔开话题。
“萨曼莎,萨曼莎-扎伊克,费尔顿的姑母。”
原来如此。
“尊敬的女士,失礼失礼。”我欠身行礼,心中却闪过许多念头。
“不必客气,不过,还是请你坐到那边去,费尔顿在等你。”她看了看伯爵那边,又补充说:“不用担心伊瑞娜,她很好。”
这句话顿时打消了我最后一丝侥幸,最坏的发展提前到来了。
身边的看客几乎一瞬间都换了人,他们看上去都是普通的装扮,却面无表情,丝绸衣服底下藏着虬结的肌肉。
我并不担心这些肌肉发达的白痴,然而萨曼莎的注视令我毫无办法。毕竟要在这里开战,我毫无胜算。
我又不是战士。
于是衣冠楚楚的狄安娜牧师只好乖乖地被“请”到贵宾席上落座。费尔顿和菲布罗奇的帽子尖就在我眼前晃着,他们也不担心我行刺。
因为我也不是刺客。
谁叫我是谁都能欺负的小牧师啊……
在心里哀嚎完,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办正事,否则特蕾西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如果一切顺利,她此刻应该已经进入费尔顿的地下迷宫,开始她最喜欢的寻宝之旅了。
我的任务,自然是缠住她此行最大的隐患——我亲爱的麦琪小姐。而到目前为止,幸运的砝码还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因为我知道,麦琪没有帮手。
此刻她已经完成了华丽的演出,来到台前向众人致意。全场欢声雷动,连山上站着的老百姓也跟着乱叫起来。我也想起立喝彩,可是两个大汉一左一右伸出手来,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于是几千人中,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坐在那里,看着我老婆消失在后台入口处。
她已经失却先机,就算现在出发,也未必赶得上特蕾西。除非,她手中有更多的情报,可以找到捷径。
不过对于寻找财宝和美食这两件事,再多的情报也比不上天分这种东西。特蕾西的直觉决定她这辈子只能做一个大盗或小贼。
可能是对金属过敏,也可能是某种变异的嗅觉。我常常这样说,不过没人理我。谁在乎她为什么能感觉到那些美妙的存在,我们只要享受这种技能带来的实惠就够了。
所以说,她其实只是一只特别的小仓鼠。
胡思乱想被一句冷冷的问候打断了。
“您就是吉儿牧师?”菲布罗奇脸色苍白,声音像他的身体一样弱不禁风。
“是的,阁下。”我终于可以站起来行礼了。
菲布罗奇身后,费尔顿伯爵仍在和一群贵族们谈笑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始终没有朝这个方向看一眼。年轻的子爵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阵,厌恶地说:“真是莫名其妙,我以为你会是一个……”他突然停住了,随后对萨曼莎做了个手势,后者点点头,退出了我们的谈话范围。
“麦琪真是个不错的女孩。”他转过话题,“我希望她能出现在我的成人礼上,她就真的来了。”
“阁下如此重要的日子,天神也会多几分眷顾的。”我微笑着敷衍。
“是吗?所以你带着那东西出现了?”他的表情有些怪,这里的人都会尊称白恶魔为圣兽,而城主的儿子却用了“那东西”……
菲拉莫估计又会生气的,我决定不告诉它这一段。
“是啊,这正是神的福祉……”我正准备张开双臂来一段激昂的演说,菲布罗奇却上前一步,捏住了我的下巴,表情是与面孔不相称的凶狠。
“是啊,神的真正福祉,就是让我能在今天除掉你。”
“什么?”我真的很意外。“等一下,亲爱的子爵,你我素不相识,难道我们有什么误会不成?”
“没错,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他松开手,我觉得牙齿缝里有些腥味。“没有你,麦琪才可以做我的新娘。”
我僵在那里,片刻之后捧着肚子笑的蹲在地上无法站立。
“你笑什么?”菲布罗奇真是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我这样夸张的举动都不能让他有一丝动容。
我拼命吸气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恢复直立的姿态,严肃地对他说:“子爵大人,您真是太可爱了。”
冰山一样的菲布罗奇终于发怒了。
“关到地牢里,明天就给我送上绞刑架!”
“喂喂!”我被拖着倒退,礼服的帽子被踩在脚下,“绞刑死得太难看了,不如提前把我的舌头剪了,到时不会伸出来……”
菲布罗奇几乎要暴跳如雷:“停!剪她的舌头!快动手!”
几个大汉楞了一下,显然完全没有做这种活计的经验。
“笨啊,不一定要用剪刀的,匕首也可以。”我好心地提醒着,一边却在心里默念狄安娜啊,保佑我吧……
我主总是对我疼爱有加的,真心的祈祷一定会换来好结果。
“菲布罗奇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啊。”甜美的声音让空气为之凝固,菲布罗奇扭曲的脸一瞬间变得柔情蜜意。
我费力地回头,麦琪看也不看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怎么还不去小礼堂?过一会儿,我为您准备的节目就要开始了。”她自然地挽着菲布罗奇的手臂,让我看得有些别扭。
“喂,我明天才死,不要这么早就想着改嫁!”
话一出口,除了对面两位当事人,周遭的人都一脸惊诧,眼神开始在我和麦琪身上飘来飘去。
我现在可以认定菲布罗奇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他马上又进入了跳脚状态,一手拉着麦琪,一手指着我说:“我现在就结果了这个混蛋,还你自由!”
我马上还以一副大无畏的表情。
麦琪狠狠瞪了我一眼,拉着菲布罗奇的手柔声说:“她是混蛋没错,可是今天是您的成年之日啊,别让混蛋的血败坏了您的名声。还是明天再说吧。”她顿了一顿,低声说:“我都等了三年了,不差这一天。”
“呵呵呵……”我低声笑了起来。菲布罗奇痴迷地看着麦琪,完全没有再浪费一点精力在我身上。麦琪看着我的眼神里则充满恼怒和沮丧。
我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地牢的门被重重地锁上,四名看守在门外一字排开,背对着我,显然经高人指导,说过不要注视我等恶人的眼睛否则有石化的危险云云。真是愚蠢。
我又不是美杜莎。
那个自以为聪明的高人现在不得不亲自跑一趟阴冷潮湿的地牢。
“你对伊瑞娜做了什么?”萨曼莎抓着地牢的栏杆冲我大吼,好像在牢里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没做什么,您不是说她很好吗?”我抠着指甲看着地牢的天花板,一只臭虫在行进中撞到一截树根,轰然坠地。
“妖女!快解除你的妖术!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她赌咒发誓。
“您误会了,我是狄安娜的牧师,不是妖女。如果她中了妖术,我可以帮您治好她。”我真诚地向萨曼莎微笑,后者气的快要背过气去。
“看来你是准备吃苦头了。”萨曼莎松开栏杆,开始聚集力量。
有没有搞错,真当我是软柿子么?
一道绿光窜进牢房,像没头苍蝇一样撞了好几圈墙后砰地炸开了。那只可怜的臭虫被炸得尸骨无存,连树根也烧焦了。
“哟,原来您是一位巫医,失敬失敬。”我掸掸礼服上的土块,微笑着行礼。
隔着剧毒的绿色毒雾,萨曼莎纯白的双眼居然也充血了。
“拿刀来!”她阴恻恻地笑着:“我不信你还刀枪不入了。”
“亲爱的女士,拿刀有辱您的身份,请接受我真诚的提醒,改用佩剑。”我为我的语气和举止打满分,就算是伽莱亚最老的贵族也不会对我的表现失望。
不过萨曼莎对此毫无感觉,足以证明她是个粗鄙的乡下女人。“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我这把老骨头还讲什么身份。”她高举一把双刃大刀,刷地朝我刺将下来。
“叮~”金属和金属相撞的声音。
地牢还是挺大的,所以尽管刀大,也无法透过牢门刺到我。
“把门打开!”萨曼莎冲门卫大喊。
“子爵大人说只有他的命令才能开。”
“……”萨曼莎正要发作,一个侍卫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萨曼莎大人!”那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菲布罗奇大人……不见了!”
看着一群人蜂拥而去的背影,我长叹了口气:“多么难忘的成人礼啊,可爱的小菲布罗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