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平安极梦物语》一条闲余斋

5、清凉殿先克一胜

　　清凉殿里，云人[1]们恭恭敬敬地朝见天子。虽然这位被后世谥为“一条天皇”的天子年仅九岁，但是无人敢于轻视他的天家威严。尤其是在他正愤怒的时候。
　　[1]六位以上的官员才有升殿的资格，被称为“殿上人”“云上人”或“云人”。

　　“毕竟是天神末裔啊！”大家都这么想，“乳虎亦虎”。

　　只有老关白藤原兼家在一旁眼睛半闭，仿佛老僧入定，对于天皇的怒火视若无睹。这可并非是兼家孩视天皇，他自十岁起以童升殿，历事朱雀、村上、冷泉、圆融、花山、一条六帝，阅历无数，这点小事不值得他为之惶恐。

　　天皇的愤怒来自他面前跪坐的两人：平维将和源赖光。

　　“两位朝臣。”天皇尚且年幼，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何没有朕的旨意，就在东国大相攻伐？二位远赴东国所为何事？难道说朝臣欺朕年幼，蔑视于朕吗？”

　　“惶恐！”平维将拜伏于地，早就想好了说辞：“有大量妖物盘踞在豆州的蛭岛上，臣弟维茂此去正是为了平定妖物，此乃武士分内职责。妖物尸首多有带回，陛下不信，尽可检视。”

　　天皇很是惊诧：“哦？妖物有很多吗，要如此劳师动众远征？”

　　维将低着头回道：“据臣弟估计，至少也有万余妖魔。所带回的妖物首级就有五千之数，准备尽都葬在六条河原，请阴阳寮的阴阳师作法消除其邪戾之气，以免怨念危害京师。”

　　天皇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是应如此。此番斩获甚大，当着阴阳师好好处置，朝臣是有大功。”

　　“然而……”天皇话锋一转，“豆州竟有如此多的妖物，豆州守当真是有失察之罪。”天皇语气加重，对伊豆守很不满意。

　　“启禀陛下。”安倍晴明走出朝班奏道，“当今乃是末法时代，妖魔横行，正道衰微。即便是京师，也有菅原右府[1]、宇治民部卿[2]、早良亲王[3]的冤魂作祟，何况是王化不至的远国呢？伊豆守看到蛭岛火光之后，当即整兵前去，如臂使指，军容严整，来去如风，即便不是佳才，也可得中庸之谓了。陛下不宜苛责。”
　　[1]即右大臣菅原道真，平安时代大学问家，因藤原时平、藤原菅根谗言被贬，死后成为怨灵，亦称“北野天神”“天满天神”。
　　[2]即藤原忠文，出自藤原式家良继流，挂帅平灭平将门、藤原纯友，却因藤原实赖进言而未被褒奖，因此在家中郁郁而终，化作怨灵。
　　[3]在太子期间被诬陷为刺杀藤原种继的凶手，流放途中在高濑桥边忧愤而死，死后成为怨灵，其后被追赠为崇道天皇。

　　当初晴明等人被内藏连忠救护，连忠为了脱罪，不仅送上医药，还多加了许多礼品，请晴明等人在天皇面前美言。源博雅不屑做这种事，源赖光为武家出身，对此不齿，所以这事就落在了晴明身上。

　　晴明提到这些积年肆虐平安京的厉鬼，吓得天皇身上出了一身冷汗，道：“确是如此。所谓言灵[1]，言出有灵，勿复再提。”
　　[1]日本的言灵思想认为人的语言中具有神秘力量，对于不好的事不可轻言。

　　遂转问源赖光：“典厩又是因何前去豆州？又为何与羽州[1]冲突？”
　　[1]平维茂曾任出羽介。

　　源赖光未及答话，平维将抢着说：“臣弟前去蛭岛时发现，岛上妖物统归一个法力高强的妖女麾下。土民曾言，那妖女占岛为王已经三年之久，招合妖众，欲为不轨。源氏典厩率众到达蛭岛后，非但不与我平家将士并肩退治妖物，反而襄助妖女，攻击臣弟所部，分明是典厩与妖女有染。伏惟陛下明鉴。”

　　平维将话音刚落，源赖光还没想好如何应对，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喊一声。

　　“冤枉！陛下明察！”班部中一人挺身而出，大声喊冤。众人看去，乃是从一位左大臣、源氏长者源雅信。

　　源赖光是源氏族人，如果背上勾结妖女、祸乱朝纲的大罪，诸源一体，不仅清和源氏，就连整个源氏集团都会受到沉重打击。更何况源赖光还是如今诸源中为数不多的新秀，源雅信可不能容忍他折损在这里。是以听到平维将的话，无论事实如何，源雅信都要尽力为源赖光脱罪。

　　“陛下！”源雅信走上前来，“典厩自从奉公以来，日夜竭诚。先年退治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重伤茨木童子，退治姑获鸟，以及前些日子声震京师内外的退治土蜘蛛，陛下都是知道的。这样一个嫉恶如仇的武士，如何会与妖女勾结呢？典厩如此忠勤，朝廷不加赏赐，反而要加罪于他，恐怕会令天下人寒心啊。昔年汉朝有出使匈奴的苏武，在北海牧羊十九年不屈，恪尽臣节。归汉后，汉皇帝仅封他为典属国，无尺土之封，李少卿作书曰‘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王维作诗曰‘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本朝有大江朝纲，文为一时之宗，藻为百代之师，位仅至正四位下，渤海人称‘上邦何不重才乎？其传誉异域如此’。老臣经历七朝，不忍见忠臣被辜，且令朝廷蒙耻。愿陛下明鉴明鉴！”

　　天皇听到这一通半带责怪半带祈求的话，再看到古稀之年的老臣恳切的眼神，甚至源雅信还挤出了几滴热泪，心中不免动摇。天皇再怎么早慧，也不过九岁，哪里比得上这些混迹朝堂多年的老手。只好向老臣行了一礼，道：“老丞相[1]的话，朕明白了。”源雅信这才抹了抹泪，说了一句“陛下圣明”，退回班列中。
　　[1]左大臣唐名左丞相。

　　源雅信这么一打岔，把天皇的情绪带了起来。天皇越想越觉得源赖光是忠鲠之臣，怎么看怎么顺眼，心里还为刚才听信平维将的一面之词，错怪了源赖光而羞愧。平维将则恼怒不已，大好机会全被源雅信这个老家伙给搅黄了。

　　“求陛下为老臣作主！”平维将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又有一人抢出朝列，哀声痛哭。天皇定睛一看，乃是橘氏长者橘敏政。

　　橘氏虽然已经凋零，不复当年西院大臣[1]、山井右大臣[2]时的光景，但是橘敏政好歹是个氏长者，又是先帝花山天皇的乳母夫。他如此失态上奏，天皇无论如何都是要听听的。
　　[1]指橘诸兄，在藤原四兄弟相继殒命于天花后执掌朝政，生前即叙正一位左大臣，后被藤原南家的惠美押胜（藤原仲麻吕）扳倒。
　　[2]指橘氏公，檀林皇后橘嘉智子之弟，以外戚身份累历显要，位至从二位右大臣。

　　天皇被突然冲出来的橘敏政吓了一跳，问道：“朝臣有何事要朕作主？”

　　敏政垂泣道：“臣家族式微，而京师米贵，居大不易，有些族人远赴远国谋求生存，有的就到了伊豆。前日平家余五将军到了伊豆，攻入蛭岛，带领大兵洗山。无论男女良贱、是人是妖，均遭大军屠戮一空。可怜我家自先祖母[1]蒙元明帝赐橘宿祢以来，累代京华士族，竟遭此横祸，辱于武士之手。臣告平家目无王法，草菅人命，杀良冒功。望陛下为臣作主，不然，士不可辱，臣宁愿碰死于阶陛之下。”说着，老头真就作势要触阶玉碎。
　　[1]指橘氏始祖县犬养三千代。

　　天皇一看，慌得举止失措，赶忙亲自小跑过去，一把拉住老头，道：“朝臣大可不必如此，朕为朝臣作主就是。”

　　平维将这下慌了神，他知道老头是在演戏，可是架不住小天皇信以为真啊。眼见天皇瞪着眼睛，要主持公道、伸张正义，他赶紧看向主人藤原公任。

　　藤原公任也是一个头三个大，怎么这几个老货一个接一个往外跳。藤原兼家仍旧老神在在地半闭着眼，坐在前列。公任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藤原兼家先是算准了源雅信会为了自身利益挺身而出，后面又指使橘敏政告御状。谁不知道你藤原兼家是橘氏是定[1]！
　　[1]代替氏长者为氏人申请叙爵的他氏人员。

　　老狐狸！

　　“咳咳……”稳坐钓鱼台的藤原兼家轻轻一咳，藤原公任的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平维将更是差点从地上跳起来。然后，兼家就没有什么动作，继续像个木头人一样。

　　公任松了口气后不禁自嘲，怎么自己就这么胆小，兼家一个咳嗽就让自己惊慌如此。

　　“陛下！”公任刚刚放松，兼家就慢悠悠起身，“臣也有本要奏。”

　　“关白但说无妨！”天皇对自己的外祖父还是很亲近的。

　　“刚才我似乎听到，平羽州回报称，蛭岛的主人是个妖女？”似乎是年纪大了，藤原兼家有点耳背，对于刚才的朝议听得不真切。

　　天皇答道：“正是。”

　　“哦……”兼家慢吞吞地说，“其实啊，那蛭岛的主人，臣也认识。”

　　“关白也认识？”天皇来了兴致，“她是谁？”

　　“嗯……”兼家慈爱地看着小天皇，说，“她啊，是唐国来的公主。”

　　“唐国？书里的大唐吗？”

　　“不错，看来陛下近来修学颇有长进，每天是在用心读书。”兼家称赞了一句，直说得小天皇挠着头傻笑，而后继续说，“不过啊，大唐早就已经灭亡了。这位公主的国家叫做‘周’，被叔父夺了龙位[1]，这才逃难来了这里。公主不仅学识和容貌过人，在法术上也道行很深。臣十分喜爱她，收她做了养女。”
　　[1]民间传说柴荣、赵匡胤、郑恩义结金兰，为异姓兄弟。

　　“关白的养女？那肯定不是坏人了。”小天皇受母亲影响很深，对外祖父无比信任。

　　“正是，陛下英明。”兼家笑道，“她也是祇园女御的义妹。”

　　“女御？”天皇想了想，祇园女御乃是小天皇的父亲——圆融帝最宠爱的后妃，平素对小天皇很好，经常给幼小的天皇从没见过的零嘴和玩具。

　　“那定然不是坏人，更不是妖女。”天皇下了结论，“平维将，你在朝堂上血口喷人，是何居心？”天皇越看平维将越像坏人，干脆直呼其名。

　　平维将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只是叩头。

　　“陛下啊。”兼家还没说完，“蛭岛正是祇园女御送给唐国公主的礼物。平家武士素来骄纵无状，鱼肉士民。前些日子平家为了些许财货，在天龙港袭击了典厩之弟赖信。臣听闻平家去往蛭岛，心下担忧，便派典厩前往保护公主，正遇上不问人妖良贱一并杀绝的平家将士，这才爆发一战。臣以为平家降妖之功不足以赎其滥杀之罪。”

　　“臣有罪！臣有罪！”不等天皇出言，平维将脑中一片空白，磕头如捣蒜。

　　“陛下！”藤原公任看事态不妙，不能把平维将折在这里，不然他手下就无可用之人了，这时候必须他站出来分担一些罪责。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受太重的处罚，“臣驭下不严，请陛下治臣之罪。”

　　“哼！”天皇冷哼一声，面色铁青，下令道：“藤原藏人驭下不严，姑且罚俸一年。至于那劣迹斑斑的平维将……”

　　他看向面若死灰的平维将，做了最后的宣判：“平维将即行隐居，平维茂罚俸三年。平家今后若再有此等恶行让朕得知，定要让尔等知道，朝廷的斧钺是否锋利。”说罢，他看向了藤原兼家。兼家知道见好就收，事不可一蹴而就，便点了点头，示意处置得当。橘敏政也不哭了，叩头道：“谢陛下为橘氏阖族作主！”

　　今日交锋，算是小野宫流大丧败。藤原公任这位儒流出身的家督并不善于斗争，黑着脸走出大内。待群臣散去，小天皇犹自缠着兼家问道：“关白，那位唐国公主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吗？”兼家呵呵笑着，“她叫持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