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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我于千山下偶得机缘,一朝稳固于上清之境,然日短心长,席不暇暖,我疏于修行,自那时起再无进境。黄道存深谋远虑,为了让我在寻到阵眼后与他和白琼羽尽快破阵,不但劈了幻境让我远离喧嚣,还备了丹药灵石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我已交出了无垢。以无垢所应,加上古籍所载,找到阵眼将是迟早的事。
      界时万事俱备,恐怕只会欠了我这东风。
      思及此,我颇感焦虑,辗转床榻无法入眠。
      夜风拂起了浸着寒光的素洁纱幔,我在静谧中阖眸盘坐,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的疲惫才偷偷袭来,将我狠狠地推进了迷蒙的幻境。
      我皱了皱眉,困惑于所在的真实。
      初云峰的灵泉福地,我盘坐寂寒玉台之上,周身灵流汹涌澎湃,万籁俱寂,只得寒潭潺潺之声,我看向洞口角落的矮几,上头漆雕食盒正氤氲着食物香气,糖醋里脊、酸辣藕丁,再加一道温泉炖蛋。我曾经爱极了美食,却如今只重心智之养,早没了口腹之欲。
      她送来的?
      难道还没有放弃?
      我已记不清那人当初缘何斩断七情,只在恍惚中觉得,似是因想和某个人生生世世在一起,他执着上修仙界,也因绵绵无尽的生命,只在云霭之上的那处圣地。
      上一个黄昏,她流着泪问我,是不是无法再给她爱情?
      我看着她,如鲠在喉,凝噎无语。
      我不是他,无法替他回答。
      我只是他的一部分,心不动,万物亦不动。
      我不懂爱,也不会执着。
      苍白的指尖似乎还留着她的泪,我忆起她脸颊的熟悉触感,和填满哀怨的深邃瞳仁,竟有一种异常陌生的奇怪感觉充斥胸口,让我隐隐钝痛,连呼吸都力竭。
      这种感觉,像极了那日的剥离。
      熟悉的足音自掩了竹枝的青石小道上传来,猝然中断了我的思绪,不知为何,她总能轻易沟通我的剑意,让我所设禁制形同虚无。我不愿见她难过,也无法让她开怀,索性收敛灵气,于寒床之上阖眸假寐。她如往常一般,于入口处站定,却倚着门静静看我,久久没有离开。更奇怪的是,今日她周身满覆的凄怆辛酸,那般铺天盖地,较之往常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浓郁。
      我暗暗捻了诀,心想再过须臾,便造出幻境打发了她,也好肃净这周遭气氛,以免扰乱我的修行,却在此时,见她颤着手,自袖中掏出一只紫色的灵器。这个明明眼熟、却在记忆中搜不到半点痕迹的物件让我觉得困顿,我收了法诀暗自怔忪:原来,我比他竟少了这么多记忆?
      在我愣神的当下,她已施诀将这法器悬在了当空,继而以极快的速度饲了血珠让其吞了自身灵魄,我天眼微睁,正在恍惚中没有回神,顿觉心间一颤,查探下,发现她已兀自借这神器,从焚星上取走了我的灵慧之魄。焚星为我通魂神兵,因性情乖戾,一直由我灵慧之魄掣肘,经此变故,它轻颤着自虚空中显性,周身邪火倏地燃起,火光逼痛我的脸,让她也不自觉地后退。掌中法诀未熄,她高高托持紫色神器,使之缓缓盘旋,继而轻吟低颂,将自身灵慧填入焚星,取而代之。
      我暗暗紧攥右手,收回差点喷薄而出的法诀。
      她和我互为道侣,我一朝飞升,将能携她同入上修仙界,界时魂魄交通,仙寿共享。今日举动于她于我均毫无意义,但她贸然行之是何缘由?
      我屏气凝神,一番思虑,已然失了防御。待默念无渊,再生提防,回过神,才发现她已靠近了寒床。
      她在注视我。
      “天哥”,她嘶哑的声线带着些微轻颤,我本以为接下来会听到一些似曾相识的独白,却唇间被另一片柔软轻轻碾过,又在猝不及防间迅速分开。
      温热的点滴击中了我的脸,紧接着,一阵踢踏的足音渐行渐远了去。我猝然睁开眼,素洁窗帷,灰沙营房,我抚了抚颊边,并没有触到湿润的咸。
      我意识到,这是魂塔中的那个姑娘,是她与爱人的诀别。
      此刻,凄入肝肠的疼痛突如其来,让我困束其中不得解脱。识海中的灵流横冲直撞,再也无法平复,空气微微热烫,萤亮的烛火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营帐的门帘骤然卷曲,连灰沙的蒙布都向外鼓起。
      机缘已至,我飞身掠出,荡入无涯幻境。
      风起云涌,识海之上乌云蔽日,真元盘坐高台,运动法诀,涤荡横冲直撞的散乱灵流,芒白霞光渐渐劈开灰沉天幕,先是如珠一点,再是纤纤一线,而后地拆天崩,于烟岚云岫中当空落下,迅速笼了我周身。
      赤红天幕下,魂塔入怨云。
      “她在哪里”,我蹙着眉,额上渗出密密的汗,魂官伫立当前,劫雷紧随其后。
      “上仙竟要去下修界寻人吗?”魂官微微一笑:“就不怕劫雷劈下,断去灵脉,让七窍魂魄再无飞升之途?”
      我再次睁开眼,又无法自抑地闭上,记忆源源不绝的涌入让我在清明与混沌间挣扎。
      薄暮时分,溽热散尽,郁郁春绮落入瘕溪。
      “陆笑天”,黄杉姑娘吊着弯弯眉捎:“我是霜晨,林霜晨。”
      芙蓉帐暖,残烛已灭。
      “夫人,我想喝粥,紫米粥,加上红豆绿豆,还添些核桃,点上蜂蜜,人间至味”,我闭着眼,摸索着拽住身畔之人:“起来做给我吃,好不好?”
      “好”,她笑,而后伸出指尖在我唇上轻轻一点:“馋虫”。
      寒风骤起,风虐雪饕,洞开的门户飘入残雪。
      “门主!不好了!夫人......夫人自戕了!”青衫弟子夺门而入,手慌脚乱,碰倒了门屏。
      “知道了”,我处变不惊,闭了眼,再睁开,神色已恢复平常。
      陆笑天,父亲的师尊,飞升的上仙,林霜晨,是她的夫人?纷繁画面在我脑中闪回,铺天盖地,只片刻回神,我便再次陷入了撕裂的回忆。
      闪电划破夜空,狂风夹杂赤雾扑面,雷声隆隆,由远及近震我神魂。
      “不,我愿舍了真元再入轮回。”召出焚星,我随手接下一记劫雷。
      魂官沉思片刻,他本低头嗤笑,听见我回答,楞了片刻才抬起头:“再入轮回,消弭此生因果,彼此形同陌路,你能待之如何?”
      “ 我与霜晨心意相通,再入轮回,定然也能相知相识。”我坚定答道。
      魂官捋须,他轻拍我肩,继而哈哈大笑:“人间轮回,千年缘分才能共枕一世,你以为人海茫茫,这么容易遇到一个人?”他已在劫雷声中背对我,话毕却犹豫片刻转过了身:“此话我本不该问,但我真是不解,真人既有此决心,又何必当初?”
      “霜晨和你说过什么?”,魂官的疑问明显有所指,我突然意识到,他判过霜晨的今生,见过我一枚灵慧之魄,定然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思及此,便迫不及待抓了他的衣袖:“她如今在哪,告诉我。”
      魂官挣脱了我的手,他抚平衣衫褶皱,再抬头注视我良久。“罢了”,话毕他摇摇头,将我带至五彩晶石前,捻诀抹了白幕,他指尖轻点,轻声说:“她入冥界,是为了寻你,你入冥界,也是为了寻她。”收回指尖,他回头看我,而后低声自嘲:“我从未尝情爱滋味,如今想来,竟有些遗憾。”
      劫雷延绵不绝当空而至,一记重重砸下,疼痛深入骨髓,我端立晶石当前,心扉痛彻,肝肠寸断。
      “......幽冥之地,渡怨魂怼魄,二百年......”,散碎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攒零合整,终于填满了生命里久违的缺失。
      原来那些梦境从来不是梦境,而是真实。
      “焚星”,我伸右掌,掌面向上,轻言细语跨过千山万壑,铮亮的赤红长剑穿越时光而来,静静地,像是从未与我分开。紧握他的那一刻,强烈的痛感自掌间散逸,如此清晰地提醒着我这些记忆的真实。剑上的强大灵流来自上世所修大乘真元,只是那那真身如今沉在幽冥地底,被万千怨魂嗜咬,至陵谷沧桑、东海扬尘方可休。
      “你留我此生记忆入澜沧浩土再世为人,我赐下大乘真元助你渡幽冥之地”,再睁开眼,正对上魂官的黑沉的瞳仁,我知他无法拒绝这个交易,大乘真元千秋万载,渡沧海桑田而不陨,能保幽冥之地万年无虞。我微微一笑,假作征询:“如何?”我不在意怨魂嗜咬的疼痛,也不在意那些所谓“得”和“失”,我曾想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却一步行错无法挽回,霜晨离世后,我独自飞升,在仙乐梵音中抵达了曾无任向往的乐土。却此时才明白,我无心无欲,住于清净,却其实根本早已迷失了自己。她承受百年的痛苦寻我,而我只用一世的修为寻她,怎么看,还是我欠她更多。
      “上仙真元永生不灭,怨魂嗜咬日夜煎熬,真人此举,等于弃了上仙真身,荒废一世修为”,他停顿片刻,还想继续劝我。
      “无论如何,我都会做”,我伸臂示意,打断了他。
      魂官有些烦躁,他向我摆了摆手:“罢了,幽冥之地暗无天日,你与她竟都未犹豫,滔天功德,我应下你又如何”,他垂眸思索片刻,而后继续:“只是真人大乘巅峰之境,满载此生记忆的三魂七魄,根本无力被下修界的脆弱真元所承载,一旦失衡,轻则疯魔,重则夭折。如此,该当如何?”
      “好办”,我正色道:“将记忆封存识海之中,待入小乘之境,真元有力承载,再自然释出,便可。”
      劫雷如磅礴鼓点,声声击中冥界赤土,一时烟尘迷蒙,山石飞溅。
      “东海诸岛、缥缈峰中,自能寻得她的踪迹”,我解了真元,交与魂官,在入轮回道前,耳畔传来沉沉低语。这段话被逐字烙入我的骨血,身死魂消不能忘。
      “东海诸岛,缥缈峰中......”,挟山超海,只为寻她归家,我不自觉地嘴角微翘,暗叹自己重活一世,竟会爱上同一个人。
      久违了,霜晨。
      我找到你了。
      焚星在我掌间轻颤,延绵的痛楚使它惯于潜匿虚空,我轻抚它赤金剑身,看它在我面前隐为无形。曾几何时,它同茫白颀长的衍君共舞“辰天”,自晨光熹微,至夜阑沉沉,最后沉迷于语笑喧阗中乐不思蜀。如今,杂沓的人声犹在耳畔,它却只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正如我,和茕茕孑立于此世的霜晨。
      我翻覆右掌,空无一物的掌心还驻留着焚星的余温,那剥肤之痛摧心剖肝,只是回想就已让我心颤。而那个纤弱无依的姑娘,却在暗无天日的幽冥之地独自承受了同样的彻心彻骨,两百年。坠入深渊的恐惧,延绵无尽的痛苦,难料的未来,和不知所在的爱人,恐怕已耗尽了她的勇气,更不用提她如今被囚于法阵,唯随波逐流,挣扎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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