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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燕塘村一夜之间变了模样,铜鼎被砸了稀烂,村长新宅烧了精光,燕霞山腰挂起了经幡,那些久囿疼痛折磨的魂魄,也终于在法诀延绵悠长的吟唱中获得了安宁。次日,灵鸽满载书表传信各地,惊惧之声穿云裂石,一时间世家齐动,于是,二十余年无人关注的澜沧仙灵草之祸,在紧随其后声势浩大的彻底清扫之中渐渐走向了终结。
      我于屋内枯坐,这间院落是翡山之下掌柜的私宅。
      茶香氤氲,晨雾迷蒙,我眯了眼,忆起夜里那个满铺赤红的梦。
      少年掀开纱帘,向喜轿内伸了手,眉眼弯弯,嘴角含笑。一步迈出,喜轿内的姑娘便被圈了双臂,牢牢困在了怀里。门外人声鼎沸,门内却只有旖旎甜美。恬淡的熏香满溢了屋子,跃动的火光映红了纱幔,双唇轻触,身躯交缠,连空气都颤抖着皱出了涟漪,他们互诉着对方的名字,就这样攀上了喜乐的云端。
      那也是这样一个早春的日子。
      我阖眸忖量,不由微笑,既惊讶于我闯入了他人香艳的新婚之夜,也惊讶于这梦境无可挑剔的真实。
      我偏头看向覆满素纱的床塌,不多时,又为无法掩饰的期盼深深懊恼。
      完蛋了呀,我想。
      “公子,是我。”青仪轻叩门扉,在这一刻,我以为自己回到了茗月阁。
      “进吧,我起了。”我摸了摸潮湿的前额,才发现有些闷疼。
      “公子昨夜饮得伶仃大醉,吐了我一头一身。”青仪放下手中托盘,看着我:“可还记得?”
      话似轻描淡写,实则怒气中烧,我暗忖,此刻还是装哑为妙。
      我:“......”
      “莫姑娘说宿醉伤身,昨夜助你入定醒酒,不知几时才去休息。”青仪将洗脸水放到案前,捻出布巾拧干递给我:“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
      “在我房中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啊。”青仪在收拾桌子,没有抬头。
      我揉了揉眉心:“一会我去看看她。”
      我最终也未能单独见她,小桃像个跟屁虫似的成天跟着莫泠儿,而她似乎也没什么兴趣理我,我疑惑于她躲避我的行为,却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询问,直到三日后的清晨,她再次看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终于向我走了过来。
      “上官师兄,酒后所为或许并非出自本心,我不曾介怀,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施了一礼,轻言慢语,话毕长长舒一口气。
      我多日未与她说上话,对她此刻的主动颇有些意外,仓皇之下,更无法理解她模糊的描述,于是躬身回礼,道:“酒后......我做什么了?”心中却是一惊:难道,我也吐在她身上了?
      她应是此刻才意识到我根本喝断了片,面色凝滞须臾,接着竟松了一口气:“既然师兄忘记了,正好,便权当没有发生过吧。”话毕,她未做停留,便回身离开,只消一瞬就消失在我视野里。
      我的失忆竟让她如释重负,这一举动彻底引起了我的好奇。她所言“权当没有发生过”,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刻青仪正背着背篓自山那头的园子走来,“青仪!”我起身向他狂奔。
      “公子唤我何事?”青仪甚少见我如此张煌,颇有些疑惑。
      “我且问你,那天夜里,就是三天前。”我有些气喘吁吁,见他点了点头确认明白了我说的时间,顿了顿,尽量平静呼吸才继续:“莫师姐到我房里助我入定,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没有啊,我见师姐来了,正被你吐了一身,又劳累得很,便回房洗洗睡了。”青仪满脸疑惑看向我,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跑得匆忙,无垢被我随手别进腰带里,此刻正盘桓在我脖颈之上,鞭身在我脸颊轻轻蹭过,而后匆匆垂下。“没有,没什么”,我一手将它扒回腰间,敷衍着回答。
      多日苦苦回忆却徒劳无功,本来坦诚相处的二人,也因为此事落得尴尬无言,我对这种境况束手无策,只好藏起这份牵肠挂肚,装得淡然自若、心安理得。
      疾行数日,我们差些错过这濉溪边最后一个村落,最后是被人于山道旁叫停了车驾,借宿在了村长家里。再行一日,我们就将进入一个狭长关隘,关隘之后便是天道宗和凌波谷之所在。这段快要到头的旅程,在经历了这一切后,竟让我生出了盈千累万的不舍。以致子时已过,我依然毫无睡意。
      清漱的山风抚过窗棱,带来淡淡的草木香气,屋顶的天窗嵌了琉璃,朗月星辉满布天幕。我干脆坐起,端身入定,又念起尚不能化形的无垢,便想去抓来与我一道修习。只是眯着眼睛寻过整个床榻,却没有见到它的身影。
      长本事了!我想,还会自己跑掉?
      “无垢!”我大喝一声。
      灵流轻颤,屋内的平静被打破,掌中泛出涟漪,而后无垢显了身形。它扭了扭颀长的身躯,懒散地攀上了我的脖颈,停留片刻,见我几无动作,再轻轻蠕动着在我面前化了无形。我未能触到他的实体,只是迟疑的用右掌轻抚他呆过的痕迹。
      连无垢都不动声色的变了啊,我哂笑着想。
      苍狗白衣,世事多变,一切结束以后,莫泠儿也要回缥缈宫去了吧?分开之后,我和她又将变成怎样的关系?会变成仅仅认识的陌生人?还是偶有交游的朋友?或许,我可以同她一起周游澜沧?这样,我们之间才会有些别样的可能吧?
      “公子,准备走了!”灰疏打断了我的思绪。
      已是早春,寅时天就已经微微亮了,“来啦!”,我答道。在塌上养了会神,再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推开窗户,见大家都早已忙碌了起来,阿戎和小桃拿了一堆包袱,正往门口的马车上堆,莫泠儿和祝湛坐在竹亭里啃着馒头,村长夫人也在厨房忙进忙出。
      毕竟昨夜差点要露宿野外,我关上门,打算下楼去跟村长道一声谢。
      此刻,院门被一脚踢开,而后一灰衣老人怀抱一人冲了进来:“徐志,不好了,我儿.......我被夺魄了。”他瞳孔微微放大,巨大的惶恐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村长自后院闻声而出,引导那老者将怀中之人轻放于床榻之上。只见那少年双眼紧闭露出痛苦神色,指尖苍白,面色乌青,眉头紧拧,眼角甚至流下了晶莹泪珠。听到“夺魄”二字,众人相视一眼,而后也不约而同地进了房间。
      “梳儿早起练剑,”那老者急急道来:“常去濉溪之滨,丑时出,寅时归。”他擦了一把额上汗珠:“不料今日过了寅时三刻还未归家。”
      “‘夺魄’之灾已逾一年,天道宗早已发出告诫,建议暂时不要独自外出,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村长心烦意乱之下,直白之言脱口而出。老者痛不欲生,并未抬头答话,他斜斜倚坐塌旁,只手拽住少年衣襟,另一手不停抹去眶中泪珠,口中呜咽,却无法说出完整词句。我走上前去,轻拍老者脊背,低声安慰。
      莫泠儿走近那昏迷之人,右手轻轻搭上腕部,再捏开眼睑查验一番:“心搏犹在,唤之不应。”她侧身看向村长继续道:“所有夺魄之人,均是如此?”
      “是的,其身不死,却昏睡不醒。天道宗主曾寄来信笺,信中描述‘夺魄’之症便是如此。”村长头上冒着细细汗珠,他随意擦了一把,端身回应莫泠儿,并不介怀我们的闯入。
      “现场是什么情况?”我问那老者。
      “见他迟迟未归,我想起天道宗的警告,便去濉溪边寻他。找到他时,他通身并无鲜血,斜斜倚在土坡旁,像是睡着了一般。”,老者拭去颊上泪珠,呜咽着回答:“无法唤醒。”
      “可有打斗痕迹?”我继续问道。
      那老者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走得匆忙,并未细细查探。”话毕,泪珠又断断续续流了下来。
      “实不相瞒,我们一行往西原来,本就是应天道宗主邀请,调查西原夺魄一事,如今正好遇上,便请带您我们去现场看看。”,我向村长俯身作揖,躬身道。
      村长闻言颇为意外:“是吗?那敏志,我带这几位道君去濉溪边瞧瞧,你在这里,好好陪着梳儿。”说罢,他双臂拥了拥那老者的肩膀,再轻拍几下,而后示意我们跟他离开。出了村长的家,沿着屋口的小道向北,再走进这片密密的树林,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耳畔便传来了潺潺的溪水声。树林以银杏为主,冬去春来,枝条上仅仅生了点尖尖嫩芽,纵使枝丫生得再嚣张霸道,清晨的阳光落下,足下土地也是一览无余。
      “看这里。”莫泠儿指着西边的一个小斜坡。只见坡上一排凌乱小坑,深入泥地之中,直直向濉溪边延伸。
      青仪指着坡边大石:“曾经还上过这大石。”说完青仪站上大石向北面望去,再踮了踮脚:“应该是在此停留过。”
      “这不像那刘梳自身的足印,我想,定与那‘夺魄’有关。”灰疏肯定的说。
      莫泠儿低头思索,再看了看我们来时走过的路:“请问村长,这里何时下过雨?”
      “三日之前。”村长回答。
      “那这小坑应是三日之前所留。”她肯定的说:“只有落雨之时,才能留下印记。”
      “只是那日雨势颇大,足印凌乱,无法判断来了几人,甚至无法判断是不是人。”村长蹙眉,有点懊恼。
      我看看来时的路,泥地坚硬,众人行来只留下浅浅的足痕,于是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也就是说,留下此印记之物,不一定与‘夺魄’之事有关,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巧合?”
      “还有一种可能。”她抬头看向我:“未雨绸缪,谋定而后动。”话毕她继续向溪边走去。
      濉溪自西面来,除了北面这银杏树林周围再无障碍。众人循着水声走向濉溪,只见溪边视野宽阔,灵气丰沛,的确是修行上佳之处。溪旁有一土坡,坡下有凌乱脚印,仔细辨认出自一人。“这里应该是他父亲寻到他的地方。”我指着土坡,说出我的判断。
      “这边!”祝湛在土坡那头,抬臂挥动,大声喊着。
      众人急忙跑了过去,祝湛手执一银白长剑,剑穗已被溪水濡湿,剑身完整,普通精钢所铸,应是刘梳所有。
      “周围确无打斗痕迹。”我再次看了看四周,路面足痕大多属于伤者本人,确实并未发生激烈争斗。
      “从剑身所在位置来看,他有可能是在此入定,沟通天地之时,被人袭击。”我靠着土坡坐下,右手向近旁一抚,正好触得剑身。
      “这‘夺魄’的方式,竟是悄无声息。”莫泠儿蹙了眉头。
      返得村长家中,已是正午。几人取了符咒唤来灵鸽,干脆去信予天道宗,详说此间情况。
      刘梳的状况很不好,表面波澜不惊,实则真元蠢蠢欲动。莫泠儿取来灵石,试图令他平静,却终因识海的滔天巨浪掀翻了根本,功亏一篑,如今再也束手无策了。
      翌日,村长家中便来了客人。
      天道宗的小宗主黄宇燃带着父亲的印信登门造访。到这村庄时,已是日暮时分,他叩开村长家的院门,并不多礼,引着魂医急急寻了伤者,开始诊断。
      魂医扶起刘梳成打坐姿势,继而面对他盘起双腿。她指了指我:“帮我护法。”声线清脆,颇为悦耳。
      我点点头,驱出众人,起身将门关好。
      只见她捻了口诀,将一道灵气引入自身,而后胸中引出一物悬于掌心。而后,她将取出之物缓缓推向刘梳的灵台,应是感应他的魂力。一炷香后,她收势敛了灵气。
      “缺了两魄。”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我打开房门,众人各自寻了地方坐下,她见人都齐了,便开始细说:“人有三魂七魄,魂之所在,为性命根本,若有折损,三日后魂消身陨;魄之所在,为灵体之力,损之虽不致命,却轻则疾病缠绵,重则......”她指了指床榻上的刘梳:“昏迷不醒。”
      “此人两魄已失,此生再难苏醒。”她顿了顿,看向村长和老父:“不如早些超度,入了冥界轮回几世,或能再达仙途。”
      老人听了这话,直直瘫软下来,村长护着他的肩膀,悲伤神色亦无法掩饰。一行不忍再打扰伤心之人,便至院中小坐。小桃和阿戎端来酒水,众人团团围坐、推杯换盏,却阒然无声。此刻春风拂面,万物复苏,但生命绽放的轻响,并无法抚慰我们悲不自胜的心。
      “此间无事,我便走了!”那魂医撇了撇嘴,高声打破此间宁静:“你们都不说话,无聊得紧。”
      “思迦,父亲交代我两要好好招待客人,你怎可就此离开。”黄宇燃有些无奈。他看向莫泠儿,指着那魂医介绍:“凌波谷白氏思迦,谷主的养女,凌波谷的小主人。”而后他端了茶盏举杯,面向莫泠儿,再转向祝湛,最后朝我点了点头:“各位远道而来,助我天道宗查明失魄之症,宇燃代表天道宗全派,谢过诸位。”
      我拱手作揖回了礼,抬臂伸掌一一示意道:“青仪、灰疏,缥缈宫莫泠儿,还有同她一起的小桃、阿戎、寒剑门祝煜尘,拳拳之意,就此谢过。”
      此间话音刚落,那白思迦执杯一饮而尽,而后便双手一背,头也不回的迈出了门。“思迦年幼不知礼数,烦请诸位多多包涵。”黄宇燃尴尬拱手作揖。
      此刻,一股带着淡淡茉莉香气的灵流传来白思迦清脆的声音:“我出去玩会,晚上回来!”
      黄宇燃宠溺地笑笑:“我这个妹子,自小任性,没人管得了她。但于识魂医魂之术,却颇有天分。自从西原出现‘夺魄’之灾以来,她日夜冥思,想要寻得修补魄之法,多方求索无所得,故而心情烦闷。她自小不愿将真心轻易示于人前,又总是心软嘴硬,出口咄咄逼人,很难讨人欢喜。”
      “有你懂她,这便够了。”从心之言脱口而出,我低了头,悄悄抬眸看了看莫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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