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楼空》冯娃

1、黄昏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李商隐《代赠》
　　“许公公是伺候三代宫里人的老人，姑娘你能让他抬走，可是福气。”
　　这是个昏暗不透光的茅草屋里，辛夷坐在破旧不堪的草席垫着的炕沿上。她穿着一席红衣，云鬓斜簪，挽青丝，双环结。她冷冷的看着给她打扮的妇人，这个为了三两银子以及再也不用纳税的利益，把她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卖给已到古稀之年的老太监的，亲生母亲！
　　门口，那绛红色的轿子停着，金黄色的流苏垂落在四周。没有人来围观，只有远处几个放牛的孩子站在山坡上，眺望着这户人家。所有人家大门紧闭，村子异常的宁静，连小孩子的哭声，鸡斗声，都听不到。
　　辛夷从破竹子搭成的门里面走了出来，红绸子盖着脸。
　　小院子里，还有过年时未清扫干净的鞭炮的红碎。
　　辛何氏扶着她到轿子里。
　　辛夷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轿子里，心如死灰。听着外面接轿子的小太监将叮了啷当的东西交在了她母亲的手上，
　　娘里娘气的说：“这是咱公公现赏的，可惜了你家的好闺女。”
　　辛何氏扑通下跪，赶紧磕头：“我们家能攀上您家这是福气，您就当买了个丫头，伺候您老千岁。”
　　小太监看了辛何氏一眼，没理她，对着轿夫们说：“再不走就晚了，起轿。”
　　轿子一步步有力得颤颤得，除了辛何氏，没有人来送行，辛何氏把辛夷的弟弟送回了娘家住了几天。也没有唢呐陪送，打锣挂灯笼的喜庆。
　　黄昏当立，只属于初春的微凉的风，凄清，云淡，透着帘缝，吹着坐在轿子里，桃之夭夭的美好女子，桃花衣入桃花轿，桃花轿里人不笑。
　　此时的辛夷，默默无言，心如死灰般沉寂。
　　“姑娘，小六子跟您说几句，过了门子以后，您就是我师娘了，您就是府里面，除了干爹以外，说话最得算数的人了，这妈您当她是个人，您就供着，不当她是个人，您一脚蹬开，也没人在背后说您的不是，明眼人这么一瞧，可是都明白怎么回事。”外面的小太监说。
　　辛夷没说话，她也真的无话可说，眼前全是红色，密不透光。
　　外面的小太监接着说：“小六子和干爹都是没爹没娘的人，但是如今都有爹有娘，可见这爹妈啊，当的好是爹娘，这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讲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辛夷听见他自称小六子，也明白了他跟自己要成婚的“丈夫”的关系，心里也宽慰了起来，只当是有了个懂自己的人。
　　轿子行着，路上她听着抬轿子的几个人窃窃私语：
　　“这云彩真美啊，这轿子里的姑娘有福气，老天作美。”
　　辛夷冷笑，给太监当对食这算是什么福气。
　　辛夷只怨她的母亲，为了三两银子把自己卖给太监；但是也感谢自己的“丈夫”，她知道，如果不是许公公买下她来，她或许会被母亲卖入娼门，只为了几两银子，能让弟弟娶妻生子。
　　喜轿哐啷哐啷的抬进了许公公的私邸里，此时落日西斜，余晖已尽，门口两个大灯笼暗了又续，来来回回续了三四次。
　　许公公不在府里，此刻或许在宫里当差，或许和姨娘一起陪着达官显贵或者洋人看戏喝酒。
　　辛夷被小六子扶下了轿子，她已经一日一夜未喝水进食，挪动着自己的三寸金莲，罗裙的流苏垂地，披褂上无数条红绸带拖着自己小小的身体，使得行动都有些吃力，残风卷着府里面丁香的花香刺得她头直晕。
　　但是尽管如此，也没有人搀扶她一把，府里面的侍女都被姨娘安排到别的地方了。
　　小六子看在眼里，却也无话可说，他的职责就是接轿。人送了来，以后的事儿，也不归他管，他也无权去管，他只告诉辛夷，一直往前走，就是她的屋子。
　　辛夷披着盖头，只能一步一步的，自己摸索着走。没有放铳、放炮仗，也没有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
　　她明白，她只不过是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跟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一样，甚至连丫鬟也不如。
　　汗水晕了她的妆，她没有哭，她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怜惜她，她只能靠自己。终于，她爬上了台石的踏道，摸到了她屋子的门扉。
　　这个夜晚，没有月光，也没有洞房。
　　门外凭栏处的丁香，多愁善感的绽放，它们好似一片片淡紫色的云彩，此时的香，不是让人头晕的香，而是透过门扉混合紫檀木了的香，一种让人凝神的香。
　　她坐在屋里面，想起了从前在河边浣纱时的样子。
　　那时候有巧笑的东邻女伴嫣然一起编花环，剪窗花；有西家的货郎小哥孙七郎，总给她带城里面流行的布制头花，和她讲述城里面的行车步辇；还有小她两岁弟弟辛芷，虽然调皮，总是惹是生非，但是在她十四岁的生日时，送给了她一块那块水碧的方巾，她一直留着。血浓于水，就算母亲天大的不是，她也怪罪不了弟弟。
　　还有她的青梅竹马······
　　小的时候，爹爹总把她背在背上，从记事起就常常陪着爹爹采药，外面药材太贵，又层层的加税，所以只能去上山自己采，而爹爹也是在她们一起采药的时候，坠崖而死。
　　她的母亲就以为是辛夷克死的丈夫，是来讨命的讨命鬼，动责打骂。而家里条件也越来越差，搬家、逃荒，这些事都是亲身发生在辛夷身上的，历历在目。
　　辛何氏最终还是把辛夷卖了，为太监的对食妻子。
　　她坐在紫檀的椅子上坐了一夜，院子很清净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人来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做。桌子上只有一盏灯，茶碗里没有水，也没有任何吃食，蜡烛燃尽，在随后也灭了。
　　她很平静，从父亲死了以后，她再也没有哭过，她在黑暗里坐了一夜，而她的“丈夫”一夜也没有来。
　　辛夷却是欣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