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有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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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如钩，静谧厚重的紫禁城爬上一层薄雾。
宫灯通明，将空气中浮浮沉沉的水汽照的无处遁形。
批完奏折的帝王踩着一地积雪回宫，厂臣董惟慎急忙送了件披风上去。
“更深露重，陛下保重龙体！”
沈倦随意摆摆手，褪下被雪水浸湿的鞋袜间，董惟慎送上一信封来。
“陛下，锦衣卫狱送来的。”
沈倦双手提着鞋，没多余的空闲：“厂臣读给朕听吧。”
董惟慎握着信封的手一抖，沟壑丛生的面上肌肉颤动了下，而后迅速归于平静，自然的开了信封，一目十行的略过，尖细的嗓子在内殿响起。
“腊月二十，罪臣荣道阻不堪重刑，吐露，清丈账本不在京城，除此之外，闭口不言。刑法之，无用。附：荣道阻仍未认罪，坚持自己含冤入狱。”
读完，董惟慎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视线藏于烛火摇曳下，悄悄观察这位年轻帝王的脸色。
沈倦始终云淡风轻，连嗤笑声都极其清雅。
“荣道阻倒是能抗，三年了，还是喊冤，厂臣替朕研墨，朕好给陆大人回个信。”
董惟慎闻声忙行至案边，摸过歙砚，研磨间隙，尖声道：“陛下审了荣大人三年了，若是有罪，也该招了。”
锦衣卫狱那是什么地儿啊，铁骨铮铮的人进去，也得半死不活的出来，更何况荣道阻一介文臣。
能在那杀人不见血的锦衣卫狱熬三年，已经算是奇迹了。
沈倦卷起袖子走过去，董惟慎忙绕至一旁，不忘将宽大的袖袍一并收过去。
“荣道阻有没有罪，他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再者，朕让锦衣卫扣着人，从来都不是为了让他认罪。”
董惟慎研磨的动作一顿，稍纵即逝：“那陛下是？”
沈倦掀起眼眸看过来，狐狸眸子弯了弯：“厂臣想知道？”
温浅的眸光犹如四月细雨里夹着绵针，刺的人警铃大作，董惟慎面色大骇，噗通一声跪下：“臣不该越矩！”
沈倦低笑一声，专心写回信。
偌大的宫殿内，一片死寂，董惟慎跪着的身子阵阵战栗，眼里心底满是荒芜。
千不该万不该，问那一句！
时间过的格外漫长，短短半刻钟，董惟慎只觉得膝盖骨都要被坚硬的金砖硌裂，后背早被汗水浸透，风一吹，整个人如坠冰窟。
“好了，还麻烦厂臣替朕跑一趟了。”
一记温淡的声音轻飘飘揭过，沈倦似这才瞧见跪了许久的董惟慎，忙疾步上前，虚虚一扶：“厂臣这是做什么，朕又没怪罪于你。”
董惟慎宛若从阴曹地府走了一圈，抹了把额上的汗渍，小心翼翼的接过信封：“臣定送到陆大人手上！”
沈倦笑的如沐春风：“那便辛苦厂臣了。”
董惟慎差点又要跪，脑袋几乎勾到了胸腹：“是臣分内之事！”
“夜深路远，厂臣一路小心。”
“臣谨记！”
目送着那着八蟒服的背影匆匆离去，沈倦眸光动了动，温润敛去，锋芒毕露。
厚重的殿门微敞，凉薄的月光倾泻如柱，将昏暗的殿内劈成两截，白日里仔仔细细安放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随着黑暗，肆无忌惮的涌上来。
建陵五年，宦官监军，逆臣当道，朝堂内外，一片乌烟瘴气。
他的十六叔，众人拥戴的楚王，手握天子密诏，集诸王统领率兵讨平之。
火光几乎将整座紫禁城照的如同白昼，他被困在乾清宫那一方天地里，气若游丝，缠绵病榻。
楚王将他的三千后宫聚集于殿内，沈倦瞧见一张张哭丧脸，听见一声声低泣。
心如止水。
忽而，他的视线卡在人堆里，那一抹不太显眼的鸦青色上。
惊艳绝伦的一张容颜，他还记得刚入宫时，那对纳着万千生机勃勃的眸子，让他过目不忘。
那是他的宠妃，荣妱。
他快要死了，可她脸上无悲无喜。
她的视线像是游离，又像是坚韧的，系在了他身上，让沈倦出神了半晌。
再回神时，楚王已经牵着荣妱的手，小心翼翼的放在心窝处。
“妱妱，你受苦了。”
半只脚阎王殿的人，倏地瞳孔一颤，死死的盯着那对男女。
男的俊，女的俏，活生生一对才子佳人。
他们才像是佳偶天成。
荣妱的目光总算落实了，定定的看着他，眼睛里活动着沈倦看不懂的情绪。
而后，轻轻挨着楚王的手，依偎在他怀里。
沈倦只觉喉间一甜，一口鲜血梗上来，意识逐渐涣散。
身体由重变轻，他似乎飘了起来，找不到自己的七情六欲，如一尊入神的佛，悲悯的俯视着殿内的一切。
他的视线从那些人的脸上一个个看过来，最后落在了荣妱面上。
柔媚，娇软。
这个无数次在他身下娇莺轻啼的女子，面无表情的与其他男人搂抱在一起。
谈不上对她有多喜欢，只是身为帝王的矜傲，容不得他的占有欲里钻进去一颗砂砾。
楚王，他的十六叔，便是那颗刺眼的砂砾。
于今生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将他从睡梦里魇醒。
殿门缝隙里吹进来一缕夜风，将浓的散不开的思绪吹走些许。
沈倦点灯伏案，烛光将影子拉的瘦长，狭长的眸子里，晦暗不明。
他从是十三岁被册立太子之后，开始做这个梦。
周而复始的重复，重复，重复……
他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否真是他的前世，还是只是一场噩梦。
直到三年前，初入侯府，初识荣妱。
这场梦境开始有了展开，四面八方，直到完整的在梦境里走完他短暂的二十七年。
所有的细枝末节，他记得一清二楚，现实亦多次与梦境轨迹重叠。
至此，沈倦才敢确信，那不是他的梦，是真的前世。
而今，距离江山崩覆，改朝换代，一代帝王魂归故里，还有两年。
比起上一世稀里糊涂的死，这一世的沈倦活的过于清醒。
清醒到自打拥有全部前世的记忆后，便逐渐丧失了情感。
稳江山，除奸臣，斩逆王。
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没有过多的思虑，棋盘落子，利落干净。
他把所有人纳入一张细密的网，只待时机成熟，收网。
太过规整的人生丧失了生气。
年轻帝王看着摇曳的烛火，璀璨的眸光细碎的摇着。
他的生命，犹如这盏油灯，机械的燃烧，直到煤油耗尽，沉默的死去。
浓密的眉微微蹙了下，恰是此时，一道纤长的影子从殿外溢进来，小黄门福禄匆匆走进来。
“陛下，这便是永和宫中的小宫娥送去世子府的家书。”
一封书信映入眼帘，将四处散落的思绪笼回来。
沈倦瞥了眼，伸手接过，白皙修长的手指夹着薄薄的宣纸，瞧着上头字迹后，眉头抖了下。
就连一旁的福禄也不忍多看，心想，这荣贵妃好歹出身名门望族，怎得字迹这般不堪入目？
帝王眸光闪了下，自动忽略鬼画符般的字迹，剖析内容。
【阿姐见信安，妱妱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阿姐，这三年来的始末。还记得皇上提亲的那晚吗？我同父亲吵了一架后，便以绝食抗之，绝食的第三日，我一头栽倒，昏迷前隐约记得脑袋磕在了漆几角上。正是这一磕，将我的脑子磕坏了，性情大变不说，还做出无颜面对阿姐阿爹和兄长的事。前几日我失足落水，一场大病后幡然醒悟。妱妱自知愧对荣家，只盼着待将罪责弥补之后，再去负荆请罪，希望阿姐也能振作些，我听倚枝说，你染了病却不愿治，若是阿姐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死上千百遍，怕是地府的列祖列宗都不肯收我。阿姐一向最疼妱妱，就听我这一次罢。来年赞梅山白梅开，我邀阿姐共赏。”
来年，赞梅山。
看来贵妃对自己很是自信啊。
沈倦低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将信纸点上烛火，看着其燃烧殆尽。
桌上落了一层灰，一吹，散的无影无踪。
“听说贵妃正卯去了一趟慈宁宫？”
福禄闻言，忙应了一声：“正是。”
“都说了什么？”
“大致是关于今年分茶宴。”
沈倦挑眉，后想到什么，狐狸眸子一弯：“贵妃心诚所至，不若，朕就帮她一把。”
他说罢，笑眯眯的蘸墨，一旁侍奉的小黄门低眉顺眼的候着。
只待帝王一句：“成，福禄，就这么办吧。”
福禄高声应下，接过沈倦递过来的手谕。
“送到永和宫。”
帝王吩咐道。
福禄盲从答应。
目送着小黄门揣着手谕离开，沈倦笑意愈发亲厚。
还是有不同的。
譬如，前世眼高于顶的荣家幺女，入宫后闹腾了整整三年。
在前世最后给他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女人，这一世，乖巧的像换了个人。
顺水推舟的成全了他如今的一切不说，就连权倾朝野的荣家，也是她亲手送上来的。
可以说，沈倦有今天的功绩，她荣妱，功不可没。
算起来，是个大功臣呀。
只可惜，落水后的荣贵妃。
似乎又成了从前冒冒失失的荣家二小姐了。
有趣，有趣。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有罪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