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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程序、苦雨和一条幼稚的鲸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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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斟酌片刻,试探着开口:
“你是车祸中唯一的幸存者。”
“这里是一处滨海的疗养院,你是安全的。”
不出他所料,对面没有特别的反应。
医生微微松了一口气,安抚道:
“别紧张,你的姓名是什么?”
医生看见对面坐着的人抬起一双好看的、几近透明的眼睛,正当医生准备转向下一个问题时,他听见那个人开口:
“单初复。”
医生几乎有一瞬错觉,单初复的视线有如实质一般,仿佛要洞穿他的灵魂,但是再看之下又因为浅色的瞳孔而显得平静自然。
单初复在长久的沉默中再次强调:“我是单初复。”
医生如梦初醒,道:“你可以回去了。”
这是一场简短且没有特定意义的谈话,但是医生的眼里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像是在庆祝单初复的劫后余生。
单初复走后医生转头看向房间的角落,那里没有人,从窗户照进来的光落在一把椅子上,那里挂着一件落满灰尘的长风衣。
“它的研究员究竟是怎样的人?这真是一个不可超越的杰作。”
单初复回到疗养院的病房中,坐回病床上,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车祸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痕,却以过去的记忆等价交换。距离他醒来已经三天,他的过去没有回来。
单初意识回笼的那天天气晴好,他从黑暗的虚空里一脚踏空,坠入空白的房间里。他看见一闪而过的灰色眼睛。
“……不,现在应该叫你单初复了。”就像一切预演的那样,一只手为他遮住刺目的光线,低哑的声音询问他的状况。
随后是医生的脚步、谈话声和喋喋不休的询问,最初的那个声音不知道被推去哪里。过去漫长且不知所措的三天,单初复知道了车祸。
但是当单初复从病床上坐起来,向眺望窗外的时候,那里平静的海面又无时不刻在向其质疑。车祸中唯一一个幸存者啊,但是他却比阳光下的海域还要完整,全然不似从一场灾祸中逃生——那座跨越海域的长桥好像没有终点,成为天地间第二道裂隙,究竟造成了怎样的空洞?单初复凝视着长桥。
他想,我一定忘记了什么。
这里太安静,晴天时海浪声平缓,整片海域显得清浅而无机质,在规律中一成不变。风从何处吹来,又要往何处吹去——
单初复从黑暗的世界中坠入现实,一觉醒来,成了自己尸体的主人。
玻璃碎裂伴随重物落地的声响,单初复从自我的深究中突兀地回过神来。他快步走向病房门口,那是声音的来源——看到一双和三天前如出一辙的灰色眼睛。
那个人裹着一件风衣半倒在墙边,手撑在玻璃碎片里,混着斑驳的水渍和血迹。
“我可能、走错房间了……”那人喘息着抬头,带着和疗养院格格不入的狼狈,看向单初复,“对不起……这是哪里?”
单初复同样低头凝视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如此熟悉,好像他们不久前还在一起生活。
单初复把他从地上扶起,那人像是要忍耐什么巨大的苦楚,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叹息。
那双灰色的眼睛突然氤氲出一点悲伤的水汽,他不无遗憾地说:“你不记得了。”
他看上去如此悲伤,就像透过此时的自己看到一个恍惚的故人一样。
那件暗色的风衣滑落下一点,露出里面深蓝的病服,单初复去描摹他铭牌上冰冷的刻痕——周槿,单初复确定自己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信息。
单初复给周槿倒了热水,他双手捧过玻璃杯和单初复并排坐在狭隘的病床上,窗帘被拉开,外界的阳光投影进来。
“你以前认识我吗?”单初复忍不住问周槿。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很空,落在那片海域上时显得涣散又封闭。
周槿饮下一口热水,被迫接受了这个可悲的现实,说:“那场意外的死者、它曾经住在这里。”
这里还留着你的诗稿,散落得满地都是,我被迫坐在这张窄小的病床上,墙上有你刻下的滚烫的遗言,而我暂时还没有丧失阅读它们的能力。但是你看,你新生的躯壳还在这里,灵魂却已经离去了。
单初复在长久的沉默中试探着问周槿:“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条幼稚的鲸鱼’,它以前这么形容自己。”周槿说,“如果你愿意相信,它更像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它是与天地同呼吸的。”
言及此,周槿惯常平直的眼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流露出一点含蓄的笑意:“它写过很多诗,比大多数人都更加浪漫和有趣,它的诗稿还保存在这个房间里,想必你已经看到了——”
周槿的声音戛然而止,单初复随他的目光望向白色的墙壁,那里干净得空无一物。
周槿几乎像是落荒而逃一样,披着风衣匆匆向单初复道“告辞”,留下又一只摔碎的玻璃杯。
在关门的声响里,单初复像是被惊醒一般突然觉得荒唐,那些对于“周槿”和死者的探究就像它迅速升起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他想,凭什么我要活在另外一个人的阴影里呢?
周槿看他就像是怀念死者的影子,单初复是寄居在这间病房里的新生的怪物。但是这和他本来并无关系,过去无法读取的回忆就这样吧,反正一切已成定局。
他本迫切需要一些规律来建立他的认知,而不是听周槿在这里缅怀一个虚无的故人。
那场看不见摸不着的车祸,把他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留在世上。
他感到压抑、烦躁,还有一点儿“为什么这种事会找上我”的怨恨,他的躯壳完整过阳光下的海面,精神却没有丝毫支点。
医生恰在此时推门进来,对上单初复漠然的眼神。
给我一点药,单初复无端地想,不管是什么,周槿已经走了——先让我回到正轨上。
医生惊讶于那双玻璃般的眼睛,不带一点波动的情绪,无机质的;但是单初复坐在这间病房里,那是完整的一个灵魂,鲜活的。
“周槿?你遇到他了。”医生从玻璃碎片中捡出一块沾着血迹的铭牌,抬头凝视单初复的眼睛。
单初复回避了医生,那种环绕的暗示紧紧缠绕着他,逼迫他说出一个答案,但是他们明明已经知道了,他应该说出怎样的答案。
“放松,”医生拉上窗帘,病房里随着光线的逝去沉静下来,“你最近看上去压力很大。”
“哪里来的‘最近’,”单初复微笑着自嘲,“我不过刚刚醒来三天。”
医生不理会他的自嘲,递给他一沓报纸:“你空闲时可以翻看。”
单初复不再说话,医生绕着床尾走了几个来回,没头没尾地道:“不管你是现在还是以后,都应该少碰精神类的药物,它们有点儿……你见过周槿了。”
单初复琢磨着医生话中的意思,听见医生又问他:“你还做梦吗?”
单初复知道医生想了解什么,于是说:“还是一样的结局。”
我看见一座孤岛,疾病降临于此,最后的人出逃去,岛屿在沉默和欺骗中消亡。
所有的场景都在下雨,风、海和翻滚如墨的黑云。
我们始终相信,程序意志是不会骗人的。
相同的梦,单初复在梦境中拥有意识时,场景如走马灯一般闪回,他在昏乱中望向窗外。这几乎成了某个约定俗成的仪式,梦境的模糊空隙里单初复在想,从前的意识想让自己知道什么?
然后他听见一个很干净的声音响起来,为他朗读诗的开篇:
鲸鱼沉入海底
风雨关上了时间的裂隙
阳光再次将海面侵蚀、侵蚀
成为冰冷的印记
风雨将逝去
我将逝去
鲸鱼会看见什么——
在第三个太阳清澈见底的冬夜里
让子弹贯穿留置的心
一切变得极安静,以至于时间的流动趋于静止,倒流回周槿走后的沉默里。单初复感受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填满白色的空气。
那块冰冷的铭牌还落在玻璃碎片中,没有被医生拾走。在“周槿”二字的下方,一行小字刻着实验室的名字,铭牌的背面是玻璃留下的狰狞划痕,那是一串不长的编号——
K_30197,带着血液的咸腥,接入单初复的思想,单初复拾起那块铭牌,指间触碰到规律的花纹。
他走到窗边,外界的雨还在下,就像一幅荒凉的油画,海面支离破碎,玻璃却依然晕出真实和虚无交界处的光。
那是一尾鲸。
单初复注视着它跃出海面,尾鳍激起白色水雾,声波在那里显出形状。
孤鲸的长吟悲伤得仿佛来自深海的一声叹息。血色瞬间铺满海面,他手中的铭牌却变得光洁如新,雨和风的声音重新充满了空气。等单初复再度凝神看去时,海面上已经没有鲸,而是铺满了透明的阳光,跨海的长桥横亘其上,像沉没的鲸鱼的脊梁。
医生把单初复手中的报纸轻轻抽出来放到床边,确认他已经陷入沉眠后,攥着周槿的铭牌走出房间。
周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显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了,他有程序的最高权限,可以完全回避他们的查找,为什么会在“单初复”的意识诞生后再次出现?
“医生。”身后响起低哑的声音,医生下意识停下脚步,发现周槿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半开玩笑似的看着他,“——你让他这么称呼你?”
这其实有些冒犯了,但是医生平静地走到周槿身前,不带一丝恼怒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槿,很快想到了问题的答案:“单初复把你的权限取消了。”
“既然它已经被你们改造,就不存在‘权限’一说了。”周槿往后靠了靠,抵住泛起湿气的墙壁,“你们在教会他如何委曲求全地得出一个错误结论,然后呢?再拿这个结果去造福民生?”
“他会成为一个人,”医生断然道,“也会得出更加正确而非悲观的结论。”
周槿似乎困倦至极,闭眼不再理会医生,于是医生转身离开,末了听见身后传来周槿模糊的声音,他道:“你要删除我,才能……”
才能什么?单初复模糊地听到周槿的声音,阳光褪去,海水下沉,他又从梦境落回白色的病房里。
单初复翻身下床,不顾一阵剧烈的眩晕奔到走廊上拦住医生,医生放下手上拿着文件想来扶一把,单初复急促地倒了一口气,在医生诧异的目光中撑着墙站住了。
单初复恍惚片刻,好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口,但是再去想时却找不到丝毫踪迹。他又看见周槿,以一个不大舒服的姿势蜷缩在长椅上,闭着眼睛仿佛昏睡过去。
“我快要失去你了。”单初复想,周槿好像变得透明,走廊上的光线穿过他的身体,呈现一种易碎的、琉璃似的质感。
“不会,”周槿低声答道,从昏睡中缓慢地醒来,“你只是不承认你的未来了。”
如无声雷落下,单初复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突然感受到一丝难以忽略的凉意,渗入他的脊梁将他收束其中。
——周槿听见了他的心音。
又或许那不是他的心音,毕竟他此前从未见过周槿,更谈不上失去。他对周槿复杂的感情像是来源于另外一个意识,死于车祸的死者,周槿所谓的“故人”。
他防备周槿,试图摆脱其故人的阴影,说服自己车祸同自己并无关系,周槿也并无关系。但是那个声音好干净,竟然确实如周槿说,像“一条幼稚的鲸鱼”,难道医生不能听见,仿佛只是一个我们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我的内里被你剥开,还有没有看见我的心?
医生神色复杂地看了单初复一眼,拿起文件离开。
周槿站起来,平视单初复,问道:“你做梦了,梦见了什么?”
单初复想要回答,但是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医生关于周槿精神状态的暗示。只是此时似乎他的精神比周槿还要涣散,单初复却听见自己的声音:
“有一条沉没的鲸鱼,它再也不想回来。”
周槿顿了顿,说我去找医生谈话,临走前匆忙塞给单初复一张白纸,那张纸是烫的,周槿仍旧端着热水,好像凭借此物才能存在。
单初复目送周槿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像一滴苦雨融进暗无天日的深空。
单初复回到病房后拿出周槿给他的白纸,那张白纸很干净,此前被周槿叠起来放在口袋里,只有两道规整的折痕。
好闷。单初复伏在窗边,压着自己的胸口呼吸。那种烦躁重新包裹住他,他好像通过周槿和医生的谈话知道了一些信息,但是他又一无所知,他始终缺少能将所有事件串起来的线索。在这一切的一切里,他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一个旁窥的人?还是一个不自知的中心。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他迫切地需要记录或排遣,但是单初复已没有纸笔。银蓝色的雪花开始侵蚀他的视野,那是意识消亡的前兆。单初复在诡异的失重感里迷失了片刻,意识回笼时他的额头正抵住冰冷的窗玻璃,窗户被推开半扇,能看见疗养院外侧潮湿的墙壁,墙皮脱落,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褶皱。
他亲吻到风。
在一小片规则被打破的时候,从一张被揉皱的白纸里,他看到更多可读的事物浮现出来。那或许是由规律的数字组成的二进制,又或只是窗台上一片纹路,无处不在的巧合,充斥着白色的空气。那是周槿曾经看到他的故人写下的诗作和言语,在这个房间里留下的不可读的记忆。
但是只要风。
甚至不是密文和密匙的关系,风只是一个打开魔盒的契机,他本身就有阅读的能力。那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文字,而是信息流从每一道缝隙里倾斜而出,那些可供翻译的语言像是海洋深处的低语,由风将送达,汇成极尽优美的梦呓。
他在白墙粉刷的痕迹里读到诗,在窗台的薄灰里读到诘问,当纸张穿过水杯的折射,他又读到一封长信,开头是:“写给周槿,或者我的后来者,姑且以‘单初复’称呼你:”
那个干净的声音又响起来,为他朗读这封信件:
“诸君,见信舒颜,我将于三日之后死去。”
“在不确定我的意志会成为何物的情况下,我决定于三日后,即近期的雨天进行自毁,我以为这是可以被理解的缘由。此对我来说并非一件痛苦之事,请无需在意。”
单初复第一次不再排斥这个声音,但是他在愈来愈急迫的心跳声中无端地有了预感,于是不着痕迹地将这封遗书夹进窗户的缝隙里。
“我以‘单初复’这个名字来称呼你,正如……”
单初复移开视线,声音戛然而止,他在关上窗户的同时转过身去,看见医生推门而入。
“你在看什么?”医生问他,语气平平。单初复垂下手来直视医生的眼睛,他收到了关于所做事项的提问,却也只是沉默着离开窗边,顺从地让医生取代了他的位置。然而医生的手抹过窗台,指间捻了捻,只落下一层薄薄的灰。
医生换了一种问法:“你看见什么?”
单初复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答:“我看见经久不息的雨水和风。”
周槿没有和医生一起出现,他们交谈了什么?单初复想,索性放弃控制关于梦境的回答,他又看见窗台上的薄灰,已经留有医生的指纹。
“我想离开这里……”单初复说,“至少应该去外面看看。”
但是医生微笑着拒绝了他,像推开一堵冰冷的墙壁,不容置喙地从窗户的缝隙里抽出那张空白的遗书。
“你知道它了,如你所见,”医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平淡地道,“长桥上的车祸是它一手策划的自毁过程,你只是一个被无辜牵连的受害者……”
医生稍作停顿,终于找到了拒绝的理由:“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依照规定要确保你的安全……等到下一个雨天吧,你可以去海边走走。”
单初复没有再听医生的讲述,他继续去看窗台上灰尘里的信息流,那些诘问在没有风的环境里正以一个相当快的速度消失,但是那种情绪,几乎是歇斯底里的,依旧残存在他的眼底,和平和安静的空白遗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一些提问,诸如:“你的过去在哪里?”“病房的名称是什么?”“他们是否还限制你的行动?”
最后的最后,以及:“你真正成为一个‘人’了吗?”
单初复和医生在无声中对峙,看见他像拿走周槿的铭牌一样拿走那封空白的遗书。
医生看不到信息流,但是他说出了遗书的内容。如果周槿拥有阅读信息流的能力,那一定是医生消息的来源。
“天快要黑了,”医生开口,回避了单初复的请求,“你早点休息。”
于是单初复坐回病床上,拿报纸挡住半张脸,示意医生可以离开。
这个行为很有某些事物的影子。医生在新鲜的判决中动摇片刻,还是冷淡地走出病房。
单初复随后放下报纸,透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隐晦的不安。
医生态度的转变像是什么有别于这个身份的意识在慢慢苏醒,在夜晚降临之后,明日是否还有明日?单初复听见门外一声轻响,随后是通讯的杂音。他听见医生用一个惋惜的、却又再平常不过的语调说道:
“编号为K_30197的实验个体,第一次调试结果失常。”
下一刻,轻微的碰撞声响起,黑暗侵蚀了夜晚,单初复闭上眼睛。
“实验日志。”
走廊上只有单初复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在夜晚不分真假的梦境里找到一片寂静,发现自己正走向长椅坐下,手边放着报纸、热水和医生的文件。
这样对于场景的再现成了必然的趋势,甚至他会在倒带中看到更多信息。走廊上亮着无机质的惨白冷光,单初复灌下一口热水,感觉彻骨的凉意终于被驱散。所以当单初复在医生的文件里看到“实验日志”的标题时,内心竟然感到平静和熨帖。
“针对‘天窗’将把我们导向何方的问题,在无法得到目标结果的情况下,我们决定对编号为K_30197的实验个体进行一次改造。”日志的开头这么写,“我们希望它可以找到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可能不完全正确,但是要足以安抚群众。”
“编号为K_30197的实验个体由研究所继承自实验室,和研究所近期的成果不同,在拥有较高精度的演算能力的同时,它的研究员为它保留了一个自由端口。我们的计划围绕这个特殊端口展开,如果我们能对此加以改造,削减程序的刚性,是否可以让其通过自身得出‘疾病可以治愈’的结论?”
报纸平整地展开着,登载了远行航船的错误言论,后面欲盖弥彰地添加一个骇人听闻的感染数字。
那个言论指向人类应该和某种传染性疾病和平共处,而不是消极抵抗,因为疾病不会被彻底扼杀,它们只会在或多或少的目光中穿行。
然后报纸怒斥这种言论,宣扬了一些什么,否认了一些什么。在结尾的地方,笔者问道:“研究所至今没有给出明确的预测结果,他们是否会成功?实验室已经给出了悲观的回答,‘天窗’又真正带给我们什么?”
“单初复。”有人叫他的名字,单初复抬起头来,对上周槿的视线。
周槿在他的梦境里竟然比现实中还要再鲜活一点,单初复见他一手掩住通讯器的收音口,没问单初复在这里做什么,一边就对单初复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医生的诊室,安静一点。”
于是单初复拿起报纸和文件跟上他。
在梦中听从别人的指令是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事实上在完全自主的梦境中很难有这种体验,因为潜意识永远占据主导地位,而对外界的感知总是模糊不清。但是单初复落后周槿半步,听见周槿和通讯器那边的人说:“所以你们告诉它是一场车祸?这样不可能骗过他。”单初复竟然还是心安的,放任自己跟着周槿,丝毫没有自主考虑路线的需要,尽管他们通讯的讨论对象是自己。
属于周槿的线条总是冷硬、干练,单初复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周槿总是很沉默,很少会主动挑起话题,在这个梦里面大抵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次。
“调试失败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周槿接着说,“让一个程序在获取完整信息的情况下得出错误结论,这有悖于程序的基本法,你们不可能不知道……你既然知道它是一个不可超越的杰作,就不应该企图以人类的软弱来控制它的走向,它的底线比很多人都要高……怎么改变它的底线?你们已经毁掉它的自由端口了。”
两人在走廊和病房间穿行,单初复听到窗户外传来连续不断的击打声,好像下雨。
周槿突然停下来,示意单初复靠近通讯器。他把音量调大,通讯器中传来声音:
“但是政府给研究所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让推算程序得出‘疾病可以治愈,只要人人付出一点微小的代价’的结论。”那是医生的声音,掩饰身份显然已经没有意义,“周槿,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那应该是他们前期投入太多、风光太过了,在后续回报无法弥补产出的时候,就一定要他们的人民自主地付出什么。”
后来医生的声音不只是从通讯器里传出,他的脚步声出现在走廊上,他向周槿和单初复走来,继续说:“既然周槿愿意这么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也明确地问了,你是否愿意违背你的初衷,做一场关于‘疾病在人类的努力下被攻克’的梦?”
医生的态度晦暗不明,他谈及此事的语气并非推崇,但是同样没有对单初复体现出同情。
一声轻响,单初复受惊似的抬起头来,对上了医生手中漆黑的枪口。
“你自己做选择吧。”医生无奈地笑道,“这里是程序的空间,这把枪只会对程序起效。”
他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迫不得已:“研究所也只是需要一个结果。”
如此荒诞。
他们要他作为一个写满模型和数据的程序,一个目前具有相当推算能力的程序,抛弃一切原则和真理,做出一本漂亮的假账。他们为此不惜将它改造成一个“人”。
于是过去的意志放弃承认未来,赶在一个雨天进行自毁。
当单初复从“疗养院”中醒来,被告知自己经历了一场车祸的时候,是决计想不到自己过去的身份的。他曾经毫无怀疑地相信自己丢失了过去的记忆,事实上却是过去的记忆丢弃了他。
这是一个类似于缸中之脑的命题,你不知道外界的真实是何真实,自己的躯壳是何躯壳。对于K_30197的改造让其介于程序意志和人类之间,无处不在的翻译过程贯通了两种相似的模式,你如何证实哪个是绝对的真理?
在程序写就的重叠的意象里他们剥离出一个预测结果,被翻译成人类乏味的语言,安抚群情激愤的现状,他们简直软弱得可笑。
当K_30197决定接受改造,拥有更加接近人的思维,变成“单初复”的时候,是否已经意识到这个可悲的结局?以至于不堪忍受似的要一场自毁。“人”赋予他什么?一些软弱、迂回和对一切的逃避与烦躁。它要把自己过去刻成一座沉默的墓碑,以祭奠自己超越人类的的,坚韧、浪漫的自由乡。
“你想不想看看你前身的墓碑?”周槿突然对单初复说,“它就在外面的长桥上。”
周槿俯过身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极缓,却显出一种轻拿轻放的慎重,一种不容拒绝的指令,而医生看着周槿,手指微扣,示意他就要开枪。
“我要见我的研究员。”单初复道,那些惊恐或者崩溃暂时还没有找上他,他在此时的压抑中反常地平静着,就真的像一个程序一样永远按部就班地进行计算,“我需要询问他的意见。”
此时换作周槿难以抑制地低笑一声,揶揄地看向医生,说:“你见不到他了,一整个实验室,他们都……”
医生厉声问道:“是否同意!”
他平时可能少有这么急迫、这么严厉地说话过,细听之下声音有点发抖。
你见不到他了,一整个实验室,他们都去了哪里?
“单初复”目前仍然保有研究所认可的推算能力,而他已经不再有所谓“权限”一说,他的自由端口已经封闭,他的思维已经封闭,要如何从中得知他的推算结果?
——“你是否愿意违背你的初衷,做一场关于‘疾病在人类的努力下被攻克’的梦?”
单初复曾怎样描述过梦境?
在得知车祸之前,他说:“我看见一座孤岛,疾病降临与此,最后的人出逃去,岛屿在沉默和欺骗中消亡。所有的场景都在下雨,风、海和翻滚如墨的黑云。”
而在见到周槿,医生允许他阅读报纸的权限后,他告诉周槿:“有一条沉没的鲸鱼,它再也不想回来。”
如果实验室在报纸记载的航船上,在单初复的梦里被译作“沉没的鲸鱼”,那么。
目前他所在的这个地方,已经和实验室失去了联系。
他们把梦翻译作未来。
“你去外面看一看,”周槿再次无视了医生的警告,他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竟然显得温和,近乎祈求地,“先不要管医生的要求,不会有事的。”
单初复无措地看着他,几乎需要又一个梦境来进行对已知和未来的推算,他抓住思维一闪而过的痕迹,问周槿:“我的研究员……我要怎么称呼他?”
周槿沉默着,轻轻推了单初复一下,示意他朝后看。
走廊的尽头是透明的玻璃门,氤氲着夜雨的湿气往下滑落。那扇门如此诱惑着他,可能从他在周槿的出现中感到烦躁时就有了——那种不明所以的感觉,总是需要打开一扇门来窥探细节。
去看看你的过去吧,它在墓碑上的遗言里都给你留了什么呢?
在医生即将耗尽的耐心里,单初复不顾一切地生出了“无论他要做什么,都与自己无关”的想法。
这种冲动来得很突然,没有任何理由,不符合一个程序的工作逻辑,反而更像是一个人偶尔会有的倦怠和不顾一切的放纵。但是这么想让单初复感到久违的解脱,没有什么东西掌握着他必然留下的理由,他从失掉过去的复杂情绪中很快地抽离出来,比吸食幻剂还要松快和轻盈。
于是单初复无甚牵挂地转过身,迎接那扇窄门。
然后走廊里回荡起一声枪响。
子弹穿过血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