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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江湖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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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很俗套的故事开端。但是,那时她也不过十七岁的年龄,自小养在深闺,不识得愁绪滋味,第一次的情窦初开又能高明到哪儿去?那时,年少轻狂,自负美貌绝世,才华过人,家世不俗,便自以为是地以为人人都该注意她,人人都该关心她,人人都该爱她,人人都该围绕她来转,又怎么忍受得了被人冷遇。于是暗暗下定决心要报复,要把那个骄傲的少年拿下,要看他为自己黯然魂销,要看他为自己低下的高傲头颅。
于是,死缠烂打。人家不理她,她主动倒追;人家于她不冷不热,她即热情如火;人家对她若即若离,她死命纠缠不放;人家疏离的语气,可以被她美化;人家微微不耐烦的态度,也可以被她轻易忽略……毕竟那时年纪小,自负了一身才貌,不相信有什么人会真的不喜欢她,所以理所当然地把人家冷淡的态度看做一场欲擒故纵的游戏,自己也在其中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后来,自己先落入了那一个柔情的陷阱,直到自己情思纠缠,情根深种而人家依旧淡笑从容,无动于衷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原来,从开始就无法自拔的人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更加烂俗的故事发展。可是很多时候,情之所至,那些被世俗演到烂的情节,也唯能够渐次上演。人生是一场戏剧表演,我们都只是演员,只能照着剧本,说预先为我们准备好的台词,做预先为我们设定的演出,往往身不由己。
看她神游的表情,对面的红衣少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自己带来的酒坛倾一杯酒,递将过去,“今年新出的‘莲花酿’,酒一成就送来与你共饮,怎么样,够不够朋友?”
少女抿唇而笑,接过酒杯,一点一点慢慢地品着,眼神微飘,并不说话。她并不爱饮酒,第一次喝酒是在她哥哥成亲那一日。那次,她喝了很多,醉了一日一夜。而再之后,便也没再沾过一滴酒水。后来学着喝酒是因为在瘦西湖上遇见纤绵,并与其相交,纤绵素爱饮酒,她们即相交一场,她又怎能不做陪呢?
只是她的酒量依旧不好,不能多饮。
纤绵喝着酒,视线不可控制地落在少女秀颜的疤痕上。那道伤痕绵延很长,入肉三分,可见当时下手的人手下之狠,心意之绝,竟没有半分犹豫。
那张脸孔曾在“流年书”上被评作天下第一美女,她没有见过全盛时期的明雨前长怎样一副相貌,初次见她的时候,她容颜已经被那一条入骨的伤痕割得支离破碎。但她觉得,她现在的容颜虽破碎,一股绝世残艳的风骨却自骨中生,风华不可一世。纤绵觉得,她以前固然很美,也只美在其表,不若现在,秀在骨中,瑰艳奇绝。然而,这仅仅是她作为一个局外人的看法,她终不能切身体会那种利刃切肤的痛处,也不能明白一个美貌的少女亲手毁去自己的容貌是怎么一种心情。
思及此忍不住长叹,雨前被惊了一下,抬眸疑惑地望她一眼,却只浅饮水酒,不置一言。纤绵尴尬地咳嗽一声,岔道:“上个月的‘流年书’你看了没?今年的‘天第一美女’据说又换人了!”
雨前眨眨眼,摇头说:没有。以前在闺中的时候,“流年书”她是期期必买的,当书到手,往往感觉如获至宝。可惜现如今的她,却是早没有那种兴致。
纤绵道:“听说今年被评作天下第一的女子好像叫做魏水佩,不知道是怎样一个美人呢?”
“水佩?‘风为裳,水为佩’,是个好名字,人肯定差不到哪去!"雨前笑道。
纤绵龇牙,不满道:“你那什么逻辑?”雨前笑而不语。给自己添了一杯“莲花酿”,浅浅品饮。手指在杯沿细细地磨蹭着,突然又开口道,“不管她有多漂亮,肯定及不上渟渟好看。”
纤绵呲之以鼻,“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又没见过渟渟,怎么知道是我夸大其词?”
纤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惟有强词,“如果她真有你说得那么美,‘流年书’上如何没有她的名字?”雨前于是不说话了。
所谓“流年书”,是江湖上最具权威的评论性杂志,作者南陵笑笑生,不知何许人也。“流年书”每三月一期,除尽述江湖上近三月的事外,还对江湖上各大门派、各类兵器、各种武功和各个人物进行品评和排名,其评价深刻犀利,用词中肯,倒也很让人信服。是以一到出书日,“凤鸢楼”头车水马龙,书只要一出来,一日之内便抢购一空,销量好得惊人。而江湖上的一众侠客,要相互攀比,比的再不是武功门第,声威地位,而是其在“流年书”上的排名。
其实,“流年书”最大的读者群是江湖上的一众少侠、女侠以及闺中的小姐们,他们最在意的是其上对“天下美女”与“天下美人”在的名次排列。不用问,“天下美女”指的是天下最美貌在女子,“天下美人”指的自然是天下间最貌美的男子。
雨前微微垂了眼眸,淡淡道:“‘流年书’上的排名未必公平。”
其最大的不公平仍要落在“天下美人”和“天下美女”的排行榜上。远的不说,就说这近十年以来,“天下美人”的排行榜几乎没有动过,十年前天下第一的美人是公子离宴,排名第二的是淮左少侠边少初,十年后依旧如是;而十年间,“天下美女榜”上的天下第一美女却已不知被换了凡几。她记得,十年以前,天下第一美女是慕夕染,她在自己的招亲会上初露峥嵘,被录名“流年书”上的天下第一的美人,却在成亲之后,名字消失在了“流年书”上;一年之后,那个天下第一的名字被换成了秦纤绵,后来也因为和她哥哥的一场不伦之恋弄得身败名裂,被书上除了名;再之后,便是她了。那一年,耐不住深闺寂寞,于是换了男装偷溜出去行走江湖,谢眺楼上一语惊四座,争得人人瞩目,不料被莽撞的店伙计撞落发冠,一头乌发泻落满肩,吓得唯好仓皇逃走,而隔月的“流年书”上,开始有了她的名字。她想,那一天那个自名“南陵笑笑生”在人也肯定在谢眺楼上,可惜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谁。她那时年纪还小,也曾为那个虚名自矜许久。现下事过境迁,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被看得淡了,开始觉得,以前那些很在乎很在乎的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后来,她的容貌毁了,自不能再称做什么美人,于是“流年书”上又有了新的人,似乎是叫傅浅吟吧?也是没风光多久,便又被另一个人名替换下去。女人的芳华与男人的真不可同日而语!女人的盛世总是要较男人短,短很多。
男女之间的不公正多了去,这也不过其中之一而已!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纤绵问。
雨前一笑,嫣然道:“我在想,最终落到这步境地,究竟是被家里的封闭教育害的,还是被你毒害了。”
“我?”纤绵翻一个大大的白眼给她,“大姐,当你和你嫂子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好吧?”
雨前静静地看她,微微一笑。其实她们以前见过。不过那时她看见了她,她却没注意到她。那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天下第一世家还不是他们明家,而是“玉楼山庄”秦家。那一年,秦家大公子成婚,作为世交,她随父亲前去贺喜。可惜那一场婚礼并不顺利,刚进行到一半,一个红衣的少女跌跌撞撞从门外闯进来,冷不防握住新郎的手,脉脉含情“你今日要成亲?”对秦庄主的喝问都和下面人的议论骚动全都置若惘闻。她问他还记不记得对她说过的话,对她许下的誓言,底下的骚动更甚,都察觉出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说出的话也越来越刻薄难听,女子大怒,回身对满堂豪侠大声道:“血缘关系如何?是亲兄妹又如何?我就是喜欢他,怎么样?我爱不爱他,他爱不爱我,那是我们俩的事,你们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多管闲事?!”张牙舞爪地像只受伤的小兽。但是在回身注视身穿吉服的男子时,神情却又变得异常柔和,甚至还有些微的腼腆,“你愿意跟我走吗?"男子沉默,沉默之后张了张嘴,说:“纤绵,我们都不是小孩了……”言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站在人群中,看见那个少女突然笑了,笑得很张扬,张扬的眉眼中有一道掩不住地明媚的伤。后来,她自逐出家门,断然决绝地转身,潇洒地离开。她看着离开的背影,她告诉自己,她喜欢那个女子执,她喜欢她那样傲然决绝执逐坚持。那个时候她想,如果她要爱,她的爱情也定是如此激烈而狂热,纵然没有好结果,但曾经经历过,拥有过,轰轰烈烈过,也能甘之如饴.
那时候她还很稚气,还不懂爱情,只是觉得是那个男子空负了那女子的一腔痴情,在心里将之狠狠地腹毁一番,后来偶有遇见,也总是横眉冷对。很多年后,当她也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当初被才子佳人的传奇毒害有多深。这个世上不是除了爱情还是爱情,当爱情遭遇世俗,是个聪敏人都会选择后者。我们要生存,依靠的不是爱情。
每一场的爱情都有太多阻隔,不是来自于门第观念、不是来自于世俗礼法、不是来自于他人的眼光看法,而是来自于生活,来自于个人的深心。
也许,那个男子的心里不是不爱纤绵,只是他们的身份令他裹足不前。也许是爱得不够深,也许是爱得太清醒,也许……总之,那不是自己的爱情,也不容别人来置哕什么?
她又在走神了。纤绵想。认识这么多年以来她早习以为常了,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插科道:“其实说来,不伦之恋我也见得多了。有女儿爱慕父亲的,有母亲心许儿子的,有妹妹倾心哥哥的,有嫂子恋慕弟弟的……可是,我从来没看见有妹妹爱上自己的嫂子的。”不知道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那个她曾经爱过的男子——她的哥哥。
“我爱上她的时候,她还不是我嫂子。”雨前的眼神一荡,淡淡道。她尽力想表现得云淡风清,但落在纤绵的眼中,却仍有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只听她继续淡然:“我从来没怨恨过自己是个女子,但在她要嫁给哥哥的时候,我是那般的怨念,如果,如果我是男子,那么她不会变成我嫂子,而是成为我的妻子了。”
纤绵讷讷,“也未必吧?那是她的选择,应该无关你是男是女?”
雨前摇摇头,“我问过她,如果我是男子,她会不会选择我,她回答我,会。”
纤绵沉默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想听故事吗?”雨问前。透亮的眼睛里神色微微模糊。纤绵一怔,伸手拿过酒壶,摇了摇,酒壶空了大半。她记得自己只喝了三五杯,莫不是都被雨前喝去?再看她的神色,真的已有三分醉意。“好啊。洗耳供听。”纤绵倒上一杯“莲花酿”,浅酌一口,微微笑道。她知道,她只是想说话了,只是想找个听众听她说。她无意听人隐私,但当别人有话要说时,她很乐意充当听众。
月明星稀,乌雀南飞,莲舟静静靠在岸畔,微微摇荡,涟漪从船下荡漾开去,夜色里微微反着鳞光。纤绵不知从哪里端出一只铜兽香炉,在里面洒下一搓沉香屑,袅袅烟香里,烟波水色里一段婉约氤氲的故事缓缓拉开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