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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风云转须臾十年 桂花落情陷一生 ...


  •   “景箬!”傅景森一跃而下,雨里泥里滚落断崖。

      连夜的暴雨让地陷而成的新月沟底积满了水,傅景箬陷进了黄泥汤中。傅景森淌着泥汤扑过去,脱下身上的军装把他裹进怀中,低唤了几声,他双目紧闭毫无回应。不知道他是否受伤,崖壁高十几尺,傅景森也不敢随意背动他攀爬。环顾四周,连一处平整干燥的地方都没有,他跌落的地方又恰是最低处,泥石哗哗流下来,积雨囤积的厉害,已经没到了小腿。

      傅景森将他抱在臂弯间,单膝跪下,将他放在腿上支撑住,拔出手枪冲着飘雨的天空放了两枪。

      督办所里的人跟随几个军官正分头寻觅他,隐约听到了城南方向传来两声枪响,众人赶紧奔城南而去。

      他低头看着,雨水顺着他的鼻尖滴落在傅景箬的脸上。他用白色的衬衣袖子抹掉怀里人脸上的泥水,少年倔强的眉眼一分分清晰,安静地靠在怀中,只深锁着眉头。

      指尖顺着他漆黑的眉峰抚过脸颊,傅景森轻叹一声。云移风转,草长花谢,这个人住进心房里牢牢生根如藤萝般紧缠,不知不觉已十年。

      十年前傅大帅还叫傅督军,刚刚进驻桐花城不到一年就敲锣打鼓娶了第十八房姨太太。正是满城桂花香的时候,傅府里脂粉香浓连桂花香气也盖住了,弄得傅景森头晕脑涨。

      傅大帅娶小老婆的速度太快,傅府的女人越来越多,傅景森渐渐认不全这些姨娘的模样,分不出排行,他也懒得叫,天天冷了一张脸,带着贴身的警卫去营房督习兵丁操练。傅大帅手底下的官兵都知道,这位大公子迟早是要接掌兵权的,谁也不敢怠慢他,又加上他不苟言笑,言出如山,倒比随性的傅大帅还要难糊弄。傅大帅也乐得这个宝贝儿子替自己分忧解难,他开口十件事便允十件事,给足了他面子。

      新人前脚进了角门,傅景森带着贴身警卫陈传旺就出了大门,也不拉马也不坐车,溜达着往前走,散散心。中午在兴安里老字号饭庄要了个临窗的雅间点了几个菜。饭前上了一道应时节的甜点桂花酥糖,傅景森吃了一块随口说滋味不错,饭店老板登时又惊又喜,桑皮纸包了二斤放在柜台上,专等着他临走的时候捎带着。

      傅景森虽然没看在眼里,也多赏了几个钱,陈传旺提溜在手里跟着他。两个人走到桂花巷。家家的桂花树都盛开了,一条街碧翠华盖香气馥郁。傅景森瞧见一个年轻妇人挎着竹篮出来,掩上门低头走着。一身的青布大襟褂裤收拾得干净,头上包着帕子,一副浆洗娘的打扮,面容秀美有些熟悉。

      他停住脚,看着那妇人向前走了,思索了一阵,陈传旺上前说:“大公子,那女人像是十二姨太太,估计那个小院子就是她住的外宅了。”

      傅景森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在府上住了没几天就被发了出去,到了桐花城原来就这么被安置了。看上去过的很清苦,他正想着,院门咯吱一声开了,跑出一个梳着冲天辩的小孩儿,裹的包子一样追着她,也不喊只一味的跑,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那妇人返回来,笑着抱起他,拍拍他的膝头接过他手里的一件衣裳放进竹篮里,直看着他回了院子这才拧身走。

      这扔在外面的女人,怎么还有个孩子?……傅景森张了张嘴,回头看了一眼陈传旺。陈传旺忙说:“这孩子是督军的没错,督军也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让进门。”陈传旺没敢说,齐氏一生了儿子傅府里就得了信儿,得宠的姨太太们上吊抹脖子放出手段让傅大帅保证不让他母子进府,这闹得最凶的就是傅景森的母亲三姨太太。

      小孩儿用力合上院门,两扇门的间隙里露着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模样像那妇人的多,只描画般漆黑的眉眼很有傅大帅的血统。

      傅景森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大门前,小孩儿突然见有人堵住了门,退了几步仰着脸,乌溜溜的眼睛怯怯地看着。陈传旺推开门,傅景森走到小孩儿的面前。风吹树叶婆娑响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退后几步扭头就往后院跑,躲到了一棵金桂树后,傅景森追过去。那棵树不过半尺粗细,只遮住了他的脸,露着他的老虎头鞋、攥起的小拳头,还有脑袋上的冲天小辫。傅景森伸手轻揪住他的小辫,小孩儿没法子,两只手抱着脑袋走出来,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有些害怕。

      蹲下身,脸对脸仔细瞧了瞧他,穿得像包子可瘦瘦的。“叫什么名字?”傅景森捏着他的小辫儿不撒手。

      小孩儿长长的睫毛飞快地闪动,抿住小嘴儿不吭声。陈传旺托着桂花糖碰了碰傅景森,一努嘴示意。傅景森不知道管不管用,撕开桑皮纸拿了一块儿糖戳在他嘴边,看着他明显地咽了一口唾液,嘴唇动了动。

      傅景森看出他有些怕自己,可不知道怎么哄他,小声说:“吃吧,这一包都给你。”小孩儿慢慢伸出手接了他手里的糖,飞快地舔了一下,跑到桂花树后躲着,一边看他一边咬住一端含化。

      傅景森站起身看了看四周,前后五间房带院,打扫得干净。院子背阴的地方搭着竹架架着竹笸箩,上头晒着些豆角干、萝卜条,院子一角养着两只鸡,开了一块儿不大的菜畦,还架着黄瓜架、茄子架。

      忽然,门口有人高声喊:“傅家的在吗?傅家的在吗?我是‘高升’米行的。”

      傅景森打发陈传旺出去,自己捡了个竹凳坐在桂花树下,和树后的小孩儿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你盯着我我盯着你。

      家里的姨娘太多,姐姐妹妹十几二十个,男女有别傅景森不好太亲近,加上他性子素来冷淡,家里的女孩儿都躲他远远的。对于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傅景森多少有些好奇。

      陈传旺不在身边,他尝试用温柔的语气,招手说:“你别怕,过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小孩儿愈发怯缩着。他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告诉我,那我给你起名字了。嗯……包儿?怎么样?桂花包儿?”小孩儿含着桂花糖摇了摇脑袋。

      傅景森看他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先头还有个夭折的弟弟比他大些,又说:“你上头还有个哥哥,已经死了,按理你排三,那叫你……三包儿?好不好?”小孩儿嘟着嘴还是摇头。

      他又认真想了想,说:“你不会说话?那就叫闷包儿吧。”

      小孩儿探着脑袋小声说:“不要。” 他开了口,傅景森忍不住微笑。风吹落了桂花,自这一刻起,傅景森的笑便只是他一个人的。

      陈传旺送走了高升米行的人回来禀报,原来快到八月十五了,逢年节米行的伙计都出来催要赊欠的帐款,齐氏不多不少,大半年赊了九块钱的米钱了。

      九块钱,连傅府猫儿、狗儿的口粮一个月下来也不止这些。放在外头的姨太太每个月也会发家用钱,傅景森听了这些就知道,一定是送钱的下人欺负她们母子克扣了,难得她一个妇人虽然柔弱却从不上门讨要,看样子是替人家缝补浆洗衣服艰辛的维持。

      傅景森起身把那包桂花糖放在竹凳上,看了一眼躲在树后吃糖的小孩儿说:“糖给你,出来吧,我走了。”

      他走出大门很远又回头,两扇大门虚掩着,正在偷看的小脸儿“倏”地缩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冲天辫露了陷儿。

      第二天一早,桂花巷里骑在墙头上折桂花枝的孩子们远远地看见两辆皮蓬马车“得得儿……”过来,马夫身上的号衣写着好大一个“傅”字。

      门开了,抿着桂花糖的小孩儿好奇地看着这些人进了自己的家门。

      齐氏正带着顶针缝补衣服,听着动静出来一看,二管家关路吆喝着人往院里搬东西。关路天生一张和气脸,走过去笑着说:“十二姨太太您过目就好,柴米油盐我让他们给您搬进去,穿用的东西先放到厅里,等下听您的派度。午后有人来重新修缮房子,院墙也重新抹白粉,家具摆设一并打新的,花样册子工匠会带过来。”说着,他招手叫过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仆妇说:“这丫鬟洗洗涮涮、做菜做饭还算机灵,人也稳妥,留下伺候三公子,另外又挑了个壮实点的做个伴儿,三公子还小,进出背背抱抱也好使。”

      齐氏不知道这突然而来的“礼遇”是怎么回事儿,只惶惶地站在一旁听着。丫鬟、仆妇挎着梳头东西和衣裳包裹,福了福,叫声“十二姨太太”,对扯着齐氏衣襟的小孩儿叫了声“三公子”。

      等到关路拿出银钱捧过去,齐氏犹疑着站了片刻,接过来,从里头拿出十块钱递过去,说:“劳烦你了。”

      关路一哈腰却没接,只是说:“谢十二姨太太的赏,赏钱大公子已经给了,以后三公子的花费用度都从大公子那边出。他说下午要是兵营回来的早,就过来一趟。”依偎着母亲的小孩儿听见了。

      这天中午的饭菜是小孩儿从没见过的丰盛,鸡鸭鱼肉摆满了桌,想吃什么就尽着吃。他虽然有些不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可是听到母亲说了,这些都是哥哥送来的。

      他吃饱了挺着撑得滚圆的小肚子跑到巷子口瞅了好几次。家里来了工匠,丁丁当当的声音不断地响着。他眼看着太阳慢慢往西溜达,脚下的影子变长,站得累了就坐在门口台阶上,摸着鞋上老虎头的须子,一点点舔着香甜的桂花糖。

      太阳鸡蛋黄一样快掉下山的时候,他瞧见昨天那个人骑着一匹白色的大马披着彩霞出现在桂花巷。

      傅景森瞧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门前台阶前站了起来,到了近前勒住丝缰翻身下马,小孩儿突然转身就跑。他一伸手揪住他的小辫儿。瞅瞅四下无人,傅景森低头瞧着他说:“闷包儿,就知道跑。”

      “不是闷包儿。”小孩儿小声抗议说。

      “那叫人呀,知道叫我什么吗?”

      小孩儿嘟了嘟嘴低下头,神情有些羞怯。傅景森轻笑说:“嘟嘴包儿,你知道的吧,叫一声。”

      小孩儿低着头,小脸儿渐渐涨红,扭捏着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蚊子一样哼哼:“……哥哥。”

      傅景森猛地把他举起来狠狠转了两圈儿,抛起来又接住又抛起来又接住,这才把他放下,摸了摸他的脑袋“嗯”了一声。闷葫芦对上了闷葫芦。

      傅景森从小到大都不善言谈,见惯了家里的女人争风吃醋,一句话说不好房顶就掀了天,带了兵更加板起一张脸,按照自己的规矩只拿拳头和棍棒说话。可碰上更不爱说话的小孩儿,他反倒成了爱逗引的那个。

      从那以后,傅景森经常拐个弯儿从桂花巷里走,都能看见小孩儿在门口,有时候坐着,有时候站着,从来不和邻舍的小孩儿一块儿玩耍。他一直不知道小孩儿没有玩伴,只是每天都在等他来。他每回都带着可口的零嘴儿,总是要听小孩儿叫声“哥哥”才肯罢休。那时候小孩儿还没有“傅景箬”这个大号,如果他不叫,傅景森就给他起各种“包儿”的名字,不管他愿不愿意,花脸包儿、蚱蜢包儿、狗不理包儿、杠头包儿、小辫儿包儿……变着花样儿随着心情日益翻新,比管带一万个兵还要有乐趣。他只在没人的时候这么玩闹,享受自己的专属。

      眼看着到了八月十四,傅景森备了金华火腿、薰鸡鸭鱼、螃蟹、月饼四色礼,并各种时鲜水果让关路先送到了桂花巷。待傍晚自己到街市上买了一个兔儿爷和一个兔儿灯笼,手拿着溜达去了。到了巷子就看见一群小孩儿提着各色花灯在比赛,独独不见了小包子。

      进门给齐氏问了好,他自己进了小孩儿的房间。静站了片刻,听到床底下悉悉簌簌响,蹲下撩起床帏一看,小孩儿小乌龟一样趴在床底下皱着眉头扁着嘴。

      “乌龟包儿出来吧,给你。”他亮了亮手里的兔儿爷和灯笼。兔儿爷一转吧嗒吧嗒响,小孩儿看了一眼,摇摇头。傅景森猜不透小孩儿的心思,他长这么大没哄过别人也不知道怎么哄,叫了几声青蛙包儿、钻床包儿,小孩儿也不出来。他寻思了半天无计可施就盘腿坐在床前,把手里的灯笼点亮了。

      蜡烛亮了,小兔子身上的描画就生动了起来,长耳朵、三瓣嘴还捧着菜叶。小孩儿歪头看了看,有些想要,一点点地蹭到傅景森身边,慢慢爬出来坐在他身旁。傅景森把灯笼塞到他手里,摸了摸他的脑袋:“兔子包儿,怎么了?”

      小孩儿仰起脸,兔子灯映着,眼睛里泪光闪闪,傅景森吓了一跳。“谁欺负你了?还是……你怎么了?”

      小孩儿张开嘴,细细的手指头指了指自己下排的中切牙,快要哭出来了,说:“摇晃了。”

      傅景森松了一口气,托着他的下巴凑近了一看,他粉色的舌尖抵了抵,那颗下牙晃动得厉害。他问:“你妈不知道吗?丫鬟你也没说?”小孩儿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傅景森笑了笑,说:“嘴巴张大,我看看。”

      “啊……”小孩儿张大嘴。傅景森摸了摸他要退的小牙,拇指、食指捏住一用力,“噗”的一声拔了下来。

      小孩儿看了看他手指间的那颗牙,抬头看了看他笑眯眯的脸,自己伸手摸了摸缺了一颗的下排牙,把兔子灯一扔,扑到他身上一边打一边放声大哭:“坏蛋,你赔我、你赔我……呜呜,你赔我!”

      “包儿,这个……我……”傅景森手足无措,只好任由他的小拳头、小巴掌打着,看着他眼泪哗哗地流,解释说:“乖包儿,每个人都要掉牙的,还会再长的。”

      “骗人,你骗人,你是坏蛋!你赔我,你赔我,我再也不跟你好了!坏蛋!”想象着这辈子就要缺一颗牙活在这世上了,要永远的缺一颗牙了,小孩儿痛不欲生。

      丫鬟听到了哭声连忙进来,一进门就看到傅景森坐在地上,脸被左右开弓打得噼啪乱响,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傅景森把小孩儿抱在怀里低喝一声:“出去!不准进来!”丫鬟退出去带上门,听着那扇耳光的脆响又来了。

      那天晚上月圆花香,傅大公子双颊通红抱着小孩儿站在桂花巷口,拦下过往的每一个行人,挨个儿让他们跟小孩儿说,人这一辈子都是六、七岁的时候要掉一回牙,掉了还会再长一口新的,新长的更白更整齐吃东西更加嘎嘣脆。

      小孩儿这才信了,含着泪水在他怀里搂紧他的脖子,轻轻地给他的脸颊吹着气。
      ……

      医院里安静极了,夜深沉,窗帘拉着。傅景森用小勺又给傅景箬喂了一口水,他牙关紧闭,喂不进去,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把他抱在怀里,含了一口水捏住他的牙关。墙上是电灯投射出来的影子。高大的人慢慢低头,影子融合在一起。良久分开,额头相抵,有个声音低低地说:“臭脾气包儿、死性包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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