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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二回:可怜人间满悲苦 枫叶如血鸢断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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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空荡荡只有远处的变电所亮着灯光,那光亮愈加显得周遭黑暗。向前走了几步,灰烬焦炭在脚下发出沙啦的声音,南黎觉得眼前旋转了起来,举目望去都是自己造成的凄凉,没想到一把火后竟然转了风向。
冷静了片刻他仔细看了看痕迹,靠近电厂的大片土地都很干净还残留着木板、茅草,房屋是被强行推到前方集中了火势,给电厂前空出安全区域。推倒房屋所花费的时间也不短,如果这些时间用来救火不至于让火势蔓延,显然决策的人只想保全电厂而已。
南黎捏着拳头暗骂了自己一句,手指砍掉了一个还这么鲁莽,只会图一时痛块不会往周全里想。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草木灰,看着掌心中的灰烬在夜风的带动下飘起,没有归处。
回到车马店已近深夜,他翻出装着大洋的褡裢出了门,溜着墙边顺着胡同到了歧南街。打更的人走过后,确定四下无人他在街角一处人家前站住,看了看门匾上“桃李芬芳”四个隶体字,抬手轻叩着门环。不多时,门里有人问了句,这么晚谁呀,南黎低声说:“风影。”大门闪开一条缝,他一闪身进去,黑漆大门重又关紧,门边墙上是晒旧的“宋公馆”三个字,竖牌在风中晃动了一下。
……
晨光漏在窗前几上,桂花隐隐暗香,傅景森准时醒了,睁开眼睛手臂有些酸麻,歪头看了一眼身旁,傅景箬趴在自己的肩窝上扭头冲着床里,新长的头发硬扎扎小刺猬一样。他笑了笑轻抽出手臂,起身拨开床帐拿过床前桌上的药盒。坐在床边卷起傅景箬的上衣,少年单薄的脊梁上满是杖痕。
伤势看着不重,可行家法的下人是练就的手法,挨打的人肉皮不破却是内伤。傅景森用手指蘸了消肿化淤的药膏给他涂抹在后背上。清凉里带着一阵刺痛,傅景箬动了动迷糊着说:“疼,疼……”
抬手打了他屁 股一下,傅景森低声说:“不准喊,忍着。”傅景箬把嘴抿紧两手抓着枕头任他上上下下涂抹了个遍,睡意全无。替他放下衣裳遮住,傅景森说:“我走了,有事儿打电话到督办所找我。”傅景箬回过头来看着他点了点头。
等他一走,傅景箬匆匆洗漱了顾不上吃饭问兰草:“有钱吗?都给我。”
兰草打开五斗橱的最底层看了看,一封封红纸包的银元码得整齐,说:“现洋只有二百多块,你要做什么?要是不够我去账房支一些。”
他忍着疼从衣橱拿出学生装来穿上说:“都拿着,你去帐房就说我要,再支二百大洋,让门房套上车等我。”
早上八点多,傅景箬敲开米铺大门装了满满三车大米,分派下人去了各处,自己带人到了“慈济堂”。
慈济堂占着的是一处没落王府,傅大帅进驻后给改成了收容孤小的地方,一排排院落远看气势恢宏,近了就看出破败来。大门口持枪的士兵在把守,傅景箬一进院门就看见密密麻麻的人,不但滴水檐下铺着破席子躺着人,连树下、墙角都挤满了,塞了得有好几百口。
庭院里空出几丈地堆着柴薪支了两口大铁锅,卢正洪爱华商会的一个管事正懒洋洋拿着马勺搅动着,和着阵阵米香院子里传来饥肠辘辘的声音。
“三公子!”有当兵的认识他忙上前招呼,商会管事也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傅景箬点点头走到锅前看了看,大铁锅里翻滚着寥寥飘着点米花,粥稀得能照出人脸来。
他没脸去埋怨别人,咳了几声对商会的人说:“我带了米和饼来,锅里加米照着半粥半饭做,一人一碗粥一个饼。”
一众人赶紧忙活重又熬上。眼看着粥滚了,士兵吆喝着人排队领粥。爱华商会不缺的就是瓷器,一人发了一个海碗,等着领粥的队伍在院子里绕了几绕长蛇一样。
商会管事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破马勺搅粥,傅景箬皱了皱眉头,这会儿再找别的也来不及了,就接过来在手里分粥。第一个领粥的是个老人,斑白的头发里满是草屑、灰尘,脸上的皱纹间都染黑了,拿着碗的手颤巍巍发抖,黑糊糊的手指不知道在火场里刨挖过多久。
发了一个饼满满盛了一碗粥,老人饿得发慌顾不上烫,还没挪脚就吸溜着喝了一口,艰难地吞咽。“小心,烫,您……”傅景箬想说慢点喝,可鼻子一酸默默低下头。人群一个接一个往前挪动,形形色色的手端着碗在眼前经过,没有一双手是干净的。
为了能抢出微薄的家当,有的人手上满是伤烧,傅景箬不敢抬头,不忍心去看。刚舀了一碗粥,突然那人手一抬,一碗粥照着他的脸泼了过去。一阵剧痛,傅景箬捂住脸,烫的连眼睛都睁不开。耳中听见脚步声纷乱,有人在骂骂咧咧,还有拳打脚踢的声音。
“住手!”他低喝一声,四周安静下来。他撩起衣角擦了擦脸,勉强睁开眼睛。铁锅前躺着一个年轻人,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愤怒,被打得口鼻流血脸上还有旧伤。“我没事。”他定了定神说,走到那人身前伸出手:“我找人给你看看伤势。”
年轻人冲着他的手心狠狠啐了一口,大声说:“要杀就杀!你们坏事做尽了小心天打雷劈!”
傅景箬把手擦净,咬了咬牙对身边的士兵说:“我记得他的模样,会按时过来看,你们不准难为他。”他重拿起勺子,默默地把粥发下去,左脸烫得红肿,眼瞅着起了两个燎泡。
太阳一点点升高,门外把守的士兵领进两个人来。傅景箬一看认得,居然是安平大学西文系的主任带着一个□□。他惊喜里又带着深深的羞愧,上前鞠躬行礼叫了声先生。
西文系主任看到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恍然,点了点头说:“知道了火灾的事儿,校长带着学校里的□□和学生募捐了些钱,不知道交给谁放心,你在这里就好办了,交给你吧。”傅景箬接过沉甸甸的包袱头垂得更低。
……
晚上傅景森一进门就走到傅景箬跟前盯着他脸上的烫伤狠狠看了几眼。看他敷着药眼角通红,差点儿就伤到了眼睛,傅景森的脸色有点儿难看,傅景箬低头说:“不准动那个人。”傅景森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为了先生的嘱托为了不让商会的人敷衍,也为了看着当兵的不让他们报复那个年轻人,傅景箬每天撑着拐杖在几处安置灾民的地方走动。
过了十几天,贴出了通城告示,爱德利洋行的总经理、襄理几个人私卖烟土证据确凿判了枪决,卢正洪的爱华商会出资另选了处地方搭盖房屋安置灾后的居民。
几场秋雨过后,黄了梧桐红了枫树,不知不觉一月间已近了深秋。
掌灯之后傅景森回家又没见到傅景箬,问兰草:“景箬呢?这几天总是回来这么晚,又去哪儿了?”
兰草拧着手巾递过去说:“今天说是想去放风筝。”
傅景森擦了把脸说:“一瘸一拐的哪儿能放起来,也不知道当心。”
兰草笑了笑说:“您放心吧,三公子每回都叫上警卫队里的两个人跟着,不会有闪失的。”
傅景森扔下手巾一路走到大门,板着脸在门房里坐下紧盯着门口,吓得门房当值的几个下人贴墙根儿站得笔直。看了看腕上的表快七点了,他拧着眉头,起身的工夫黑色的轿车停在了门口。他大踏步走出去,一拉车门刚要训斥,就看见傅景箬靠在座椅上膝上放着一个老鹰的风筝睡着了。
把风筝递给警卫,伸手抄在他背后膝弯,傅景森把他从车里抱了出来慢慢走回院子。
“哥。”怀里的人醒了却闭着眼睛,轻叫了一声说:“明天陪我去城西荷花淀吧,给我把风筝放起来。”
“好。”傅景森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
一望无际的荷花淀只留下枯黄的残叶,午后的艳阳照着黄澄澄的草地,满山坡的枫叶如血。傅景森白衬衣外套着件开司米的背心,挽着袖口双手转动着线轴,天尽头一只雄鹰迎风展翅飞翔。“包儿,高不高?”他笑着问。
他身后不远处的松树下铺着方形的毡布摆着茶点,傅景箬背靠着大树坐着,痴痴地看着他听着他爽朗的笑声,半晌说:“哥……”
“嗯?”
“我考军校的事儿你……”
“别说这个,包儿,我帮你把风筝放了吧,放了就把你的伤带走了!”
傅景箬低头答应了一声,伸手到松树根下,手微微抖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树根处的小洞里摸到一个小小的纸包,他紧紧攥在掌心中,看着傅景森的背影放进了口袋。
“迸”一声,傅景森剪断了风筝线,一瞬间,雄鹰越飞越高消失在天边。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