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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一回:明月花间提晚灯 清酒眉梢醉颜红 ...

  •   二一、

      正午十二点钟自鸣钟一响,傅府八月十五的堂会开始了。正院里留出一条过道,左右两边整齐摆放着桌椅,椅披、坐垫都是一色的大红湘绣。铺着锦缎桌布的桌面上摆着四碗八碟的精致菜肴,月饼堆叠,螃蟹膏肥脂香。三太太坐了正中,海棠红的旗袍配着全套的水钻首饰,虽然略逊了青春,美貌却不输年轻的小姐们。

      戏台上先亮相的是古彩手影戏法,太太、小姐们都喜欢这个,拿着蟹八件边吃边看得津津有味,笑语嫣然,满园绮色香浓。一眨眼的工夫变戏法儿的就从斗篷里捧出两盆金灿灿盛开的菊花,讨了个“花好月圆”的彩头。《麻姑献寿》、《贵妃醉酒》……一出出排到了深夜。下午三点堂会暂时歇了,三太太兴头未足回到洋楼上等着掌灯后的堂会唱晚。

      三太太把着镶银的烟枪正在过瘾,碧如烧着烟泡看了看烟匣说:“太太,烟丸子剩不多了。”

      “嗯。”三太太深吸了一口说:“去找关路,让他知会一声卢正洪。”
      ……

      卢正洪走出督办所的大门,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门口的心腹连忙迎上前,开了自家的车门,低声问:“爷,我们等的急死了,怎么这么久?”

      闭上眼睛,卢正洪挥挥手让开车,舒出一口气说:“和傅景森下了几盘棋。”

      “下棋?”他的心腹纳闷,问:“您不是为了烟土的事儿去求他吗?咱们该怎么办?”

      卢正洪叹口气心又不甘说:“还能怎么办?到现在只能拿钱消灾、弃车保帅了!”

      丁其辉从窗上看着卢正洪的汽车离开,问了句:“少帅,你刚才和他你吃我我吃你的,只下棋也不言语,这烟土的事儿他知道怎么遮过去吗?”

      傅景森伸手把棋子一个个地收了,说:“他要是连这点都不明白,那是我没眼力选错了人。”他起身拿了军装说:“这几天你先镇压住了棚户区那些人,等到卢正洪拿出钱来再安置好他们。还有,卢正洪这两天要交人出来,你派人日夜盯着卢正洪下面爱德利洋行的总经理、几个襄理和管事,这几个人恐怕是要偷跑的,如果有私逃的,拿住了就以畏罪潜逃的罪名格杀勿论!”

      “是。”丁其辉虽然不太明白,但是绝对照办。
      ……

      傅景森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灯笼串串亮起来,门房迎在门口,关路上前行礼随在他的身后往里走,说:“堂会开始唱晚了,正热闹着,您回来的正是时候。”

      四下无人,傅景森声音不大,慢悠悠地说着:“这家里除了我和景箬再没姓傅的了。关路,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下回,他要把祠堂拆了你也得给他开大门,听见了吗?”

      “是,明白明白。”关路后脊梁冒出一阵冷汗,哈腰点头答应着。

      “还有……”傅景森一顿,话锋一转:“从明天开始,断了三太太的烟土!谁敢带烟土进这个家门给她别怪我就地正法。”

      “呃?这、这……”关路大吃一惊,心想,三太太抽了这么些年要是一旦断了,简直就是生不如死。傅景森微微扭过头斜睨了他一眼,关路不敢和他对视,听到自己的声音颤着说:“是、是。”

      电汽灯照着戏台,带着枷锁的玉堂春跟着解差上了台,走着圆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三太太磕着瓜子看得眉飞色舞。

      院子里没点灯,初升的满月映着庭院,傅景森站住了脚。凌霄花盛开,橘色的花朵累累重重压在枝头缠绕在花架上,花叶间傅景箬低头坐着,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听到响动,傅景箬抬起头,消瘦的面庞上那双眼睛暗影里格外得亮,盛着一汪月色般凝视着面前的人。

      白日里的一切暂时忘却了,傅景森眼里只有他一个,走上前慢慢抬起手,见他没躲开,手掌落在他头顶上,揉着他毛茸茸的脑袋低声说:“怎么坐在这儿?夜晚风凉。”

      “不冷,我披着你的衣裳。”傅景箬轻声说,提起手里的灯笼说:“帮我点着它。”

      傅景森掏出洋火在他身前单膝跪下,点着了蜡烛双手捧着灯笼放在他膝头,仰脸看着他说:“给,兔子包儿。”

      淡淡烛光在眼眸里跳跃,傅景箬垂下眼睛遮住流转的泪光,用手指刮了刮他挺直的鼻梁,说:“不准再叫我包儿。”顿了顿,小声说:“你吃晚饭了吗?”

      看他精神委顿态度又是少见的温顺,傅景森担心他伤势说:“还没有,回来陪你过节,煎的药乖乖喝了吗?”

      傅景箬点点头说:“嗯。晚饭我和我妈一起吃了点,让她回去歇息了,前头唱堂会,姨娘和姐姐妹妹们都在,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傅景森笑了笑拉他起身说:“有你陪着我就足够了,不和她们女人去掺和,走吧。”兔影在头前带着路,两个人的影子横在身侧分不出你我。

      不到一刻钟兰草置办出一桌酒菜,在床上摆了张炕桌,烫了一壶桂花酒放上掩上门退下。傅景森把白瓷酒杯倒满,抿了一口,品了品说:“今年的桂花酒酒味儿重了,压住了桂花香味儿。”

      “我尝尝。”傅景箬放下筷子说:“我刚吃了药,就喝你手里的这些吧。”他说着,握着傅景森的手把杯里的残酒饮尽了,舔了舔嘴唇没品出好歹来。

      他略有些冰凉的手指自手腕上松开,傅景森替自己斟满,瞅着他眉梢唇角错不开眼神,已经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等他饮尽了,傅景箬伸手先拿过酒壶,提起来在盛热水的红铜旋子上漓了漓水,给他斟满,送到他嘴边看着他说:“你替我多喝点儿。”

      琥珀色的桂花酒倾出染了他的指尖,傅景森把杯中酒喝了,低头含住他的手指,把指尖的酒珠吮走,轻笑说:“人瘦了连手指头也瘦了,想咬一下都不舍得,你得多吃点儿肉,晚上抱着你都硌手。”

      “谁让你抱来着,贴过来还热烘烘的。”傅景箬嘟囔一句,低头拿筷子戳着盘子里挑过刺的鱼肉小声说:“今天陈副官……把书还我了。”

      傅景森没吭声,挟了块肉放到他眼前说:“排骨包儿,再吃点。”他跑不成了,傅景森心里高兴,喝了一杯又一杯,却不知道此时他心里的煎熬。

      书中的两张车票和陈传旺的话让傅景箬想了一下午,自小到大傅景森的好点点滴滴聚集像决堤的潮水一样抨击着。他明白就算傅景森做的事情自己无法认同,可是心里却不能割舍恨不了他。眼下姚倬俣还在按商定的去做,傅景箬抱着最后的希望,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多么想有一天能和他并肩站在同一条路上。

      他小声说:“哥……我想去考军校。”傅景森拿着酒杯停在唇边,听着他说:“本来想大学毕业之后去考的,现在,学校我……不去了。听说上海和广州都在招生,我想去试试。”他抓住傅景森的手,目光热切充满了最后的希望:“现在洋人横行,先生说他们野心勃勃那咱们中国当肥肉,哥,我想学成了回来帮你!‘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你做保家卫国的元帅,我做听你号令的先锋,好不好?”

      灯光照在傅景森的脸上,他冷峻的眉峰和鼻梁在脸上投下暗影,屋里安静的让人心慌,傅景箬的心一分分地沉落,再一次哀求:“哥,你让我去吧。”

      “不行!” 傅景森不容分辩说:“你老老实实待着,在北庆城里想玩儿想闹随便你,不准出去。”

      分不清是身上的伤疼还是心上的伤疼,傅景箬觉得无法呼吸,缓了缓,替他斟满一杯酒端起来,背着灯光的眼里藏住了失望,他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铃铛说:“哥,给我摘了吧,我听你的话一直系着,可三姨娘那只波斯猫的脖子上也有一个,我不要。”

      伸手解着铃铛的红绳,傅景森低声说:“你出去看看哪个地方是太平的?少把学堂里的救国新思想挂在嘴边,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考军校当兵这话别再跟我说第二遍,堵枪眼当炮灰用不着你。”

      傅景箬像是没听见把铃铛扔在一边,说:“哥,上回那个鸡心坠子……还在吗?”

      “干什么?”

      “还我吧。”

      “扔了!”

      傅景箬瞅了一眼,手指挠了挠他手心说:“骗人。”

      傅景森打掉他的手,板着脸说:“是你自己不要的,想要回去就不准再摘了。”

      他嘴角微扬,手掌用力按了按自己抽疼的心口说:“放在这儿,我保证。”顿了顿又说:“能做到的才会答应你。”

      这话原本是傅景森的专属,他笑了笑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小盒子,盖子一开,鸡心坠子带着链子已经修好了放在里头。他取出来打开坠子,左右两张相片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严肃一个微笑紧挨在一起,眉眼神情带着无法化解的亲缘。

      他一转身看见傅景箬已经从炕桌旁绕过来,跪在床边低着头,手臂撑着身体微微颤抖。他几步走过去,问:“包儿,怎么了?”还没看清,傅景箬已经扑进了怀里。

      紧紧搂着他的腰身,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傅景箬低声说:“没什么,伤口疼。……哥,你给我带上吧。”将金链绕过,傅景森替他系上,几个月来的消瘦能看见支棱的骨头,傅景森摸索着他的后颈亲了亲他的发顶。看不见的胸前,傅景箬的眼泪一直在流,心又不甘却不能不走。

      “疼吗?我看看你的伤。”傅景森柔声说着,怀里的人却抱得更紧。
      ……

      车马店门前应景似的挂着两个灯笼,灯笼反复用了好些年,大红色褪成了肉粉色。掌柜端着一个碟子走进天井,看了一眼围拢着喝粥的男人,说:“还有没回来的?那,正经的豆沙馅月饼,每人一块。”男人们喜滋滋地围过去一看,两个杯口大的月饼精细地各切成八小块。

      有人拿了一块递给坐在石榴树下的南黎,他道谢接了,仰头看着满月,咬了一小口在嘴里品着香甜。

      喀啦啦的声音响起,众人往门口看,一个男人拉着洋车垂头丧气地进来,嘴里说:“真他娘的走霉运,一天都搭上了。”

      “呸呸,过节说什么霉运不霉运的,怎么了?”掌柜开口问。

      “你们不知道?”男人擦着汗说:“凌晨的时候城北西马货仓起了把大火,为了保住电厂棚户区都被推倒了,和那些丘八起了冲突被打死了十几个人,我中午从那儿经过给抓了包,抬了一下午的木头铺板,连口水也没给不说,还嫌干得慢挨了好几枪托。”众人正在惊讶,忽然见有人大步跑了出去。

      车马店里城北距离遥远,在灯影霓虹中南黎跑得两腿发软,终于看见了那一片连土地也烧黑的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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