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红妆》弄清商

9、斗心窍

　　精书画，谙音律，工诗文，这便是在政治上默默无闻的吴王戬给世人唯一的印象，可当他步履洒然步步渐近的时候，杨伯玉方觉出一丝冷冽傲气，如他父皇一般睥睨众生。

　　燕寝广逍宫外一座凉亭，做工精巧，亭上八角各飞一龙，龙嘴叼珠，华贵不失气度。杨伯玉行了跪拜大礼，方才看清吴王容貌，正是丰额骈齿，温眉和善的书生模样。

　　周皇兴致颇浓，将黑棋让给吴王笑道：“换你执黑。”

　　吴王先下一子，周皇并未贴上，而是去占星角，然后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吴王似将精力集中在棋盘上，布局精巧而周密，将周皇连连包围。

　　杨伯玉观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眼前这场景，这对弈，不仅仅只是一场对弈，还悄悄暗藏了什么，却又想不分明，只得继续观战。

　　三盏茶过，双方各占一半田地，互不相让，周皇率先置下一子，隔断吴王黑子营帐，却见他毫不在意，反在白子密集处布阵。杨伯玉怵然一怔，见周皇已伸手置下一子支援先前孤子，而吴王似有些急躁，竟不管不顾布下一颗棋子，欲援先前那孤零黑子，可想而知，定被周皇一招隔断。

　　吴王深深吸气，似稳定心神，再仔细一观全局，自棋碗里捻了一颗黑子悠然置于己方营帐外，堵住白子一头去路。

　　周皇微微一笑，即施援手，却令杨伯玉陡然一颤，险些失了仪态，这是宓兮没有告诉他的秘密，这非同寻常的棋局。

　　再过三盏，白子已丢失大半疆土，满盘皆是黑压压的一片，似乎胜败已见晓。

　　“琢儿突殁，朕心伤甚，你文采卓绝，不如作篇诔辞送他罢。”周皇忽然开口，话语轻悄如羽毛乘飞，没个着落，却令吴王神色一僵，右手在棋碗里一顿，片刻之后取黑子而出，匆匆一顾便置了。

　　杨伯玉暗自疑惑，诔辞向来是司礼拟稿，圣上亲阅后勾笔定稿，即便吴王文辞再出众，也不该是他来作辞，何况殁者是皇子，一切都应按照皇家礼仪来办。

　　“父皇金口，儿臣自当遵从。”吴王笑容寡淡而不失礼数，既未多一分，也未少一分，真正是恰到好处。

　　周皇点点头，目光似有赞许，又似不屑，只是淡淡扫过他温顺眉眼，又缓缓落在棋盘上，目光所定之处，一颗白子稳稳当当钉下。

　　杨伯玉暗暗惊呼，这一步，走的可真是妙极，既断了后路，又绝了前途，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吴王神色凝重，执黑的手再三犹豫，方拣了一处高地布营，行棋十分谨慎。

　　周皇笑意愈见轻悄，拈子落盘，将吴王阵营团团围住紧气堵眼，并逐步逼至边角，顿时杀气腾腾，却又并不执着于反败为胜，甚至任由吴王在金角银边做眼，又在当中扎寨，先前看似胜败已分的棋局却在此刻陷入了对峙的僵局。

　　“父亲总是这样以退为进，眼看要输了，却非尽败，徒留这一口气独自挣扎，又是何苦？”

　　杨伯玉耳畔忽然飘来这袅袅语声，令他全身一滞，心思刹那雪亮，犹如醍醐灌顶。这正是前些天与宓兮对弈之局，她步步紧逼将他迫至绝境，奈何他先谋后路，多处留眼，才能绝处逢生反败为胜，可面前的周皇却是有意让吴王虎口脱险，残喘苟延着一口气。

　　如此用意显而易见。

　　皇宫里的人说话都是明示三分，暗示六分，剩下一分是玄机，示意对事，而玄机对理，只看听的人是否有这个资质悟出个中门道，而往往这个人的命运，就握在这最后一分玄机里。

　　这一幕聚六，黑子在外全全包围，白子在内留下六气，是个险局，只有率先落子的那一方才能占领田地，正好轮到周皇，只须当中置白便可做三眼成活，他却转手一顿，将子下在别处。

　　吴王暗笑，将黑子落在当中，兴致勃勃地去收其中的白子，眼角微微一抬，余光描向周皇。只愣了那么一瞬，他收子的手却越来越慢，须臾，他极其爽快地一推棋碗，“儿臣输了。”

　　周皇却低低一笑，“怎么如此轻易言败？依朕看，如此下去将是和棋。”

　　吴王谦和一笑，“父皇手下留情，儿臣已输了先机。”

　　“何以见得？”

　　“父皇处处手下留情，不曾将儿臣兵马赶尽杀绝，若是全力以赴，只怕儿臣此刻疆土已全失。这当中聚六，本是父皇先行可赢，父皇却让了儿臣，如此，自然是输了。”

　　周皇轻咳一声，自唇角飘出一丝笑意，“这步让棋，也是你的胜算，不过玉郎可要谨记今日之言，凡事见好就收，不可逼至绝境。”

　　吴王目光微烁，面上依然笑得温和谦睿，“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一时间父子相视而笑，端得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由自主牵动唇角，感叹皇家天伦亦如常，唯有手边茶烟渐淡渐消，只余指尖一抹凉。

　　杨伯玉亦陪笑，却不知心思在何处，他从未见过妲纳里失卜卦，而她也甚少有惊人之语，宓兮亦如此。只是近来，她愈发让他觉得惊奇甚至可怕，似乎自己并非她父亲，不过是她棋局中金角银边的一口气而已，而他这点算卦的本事，相比于宓兮，实在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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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宓兮！”杨伯玉才跨进成苑，就四处寻女儿，却见尚清捧着一本书静静坐在亭子里，闻言抬头望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有人来请杨公子品茗，她便去了。”

　　“杨公子？”杨伯玉的声调顿时高了一分。

　　“宓兮扮了男装。”尚清似无法理解他的讶异，只是平淡地将其中缘故一语带过。

　　“初来乍到，她能有什么朋友。”杨伯玉略显焦虑，在亭子里来回地踱步，“她虽有先知之能，却不知官场丑恶后宫阴谋，如此放任怎能成事……”

　　尚清放下书本笑了笑，“她有她的鸿图，杨父也知道，我们谁也左右不了。”

　　杨伯玉的目光在尚清脸上顿了顿，似在寻找什么，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径自朝居室走去，合身的金檀袍服落影在地，竟将他裹出几分伛偻之态。

　　尚清若有所思望了一会亭外的高天云彩，低头自笑两声，俊秀浓眉却轻轻拧起，那个任性的孩子，似已寻到人生一方天地，而他也不再干涉她，只是静静地，默默地守候她，应是满意了罢。

　　宓兮乘坐的轿子在长安城外一座寺庙的后门前停下，小厮上前掀了帘子，毕恭毕敬道：“公子，主上就在寺内厢房等候。”

　　刚一踏入寺门，立刻就有一名女子上前引导，宓兮微微颔首以作礼数，再看那女子发髻双鬟，衣着简洁，步履轻盈，想来应是名侍婢。

　　宓兮抬头望了望四周，不由轻轻点头。他可真是选对了地方，在这样敏感的日子光明正大不受怀疑地出行，又不着痕迹地掩盖了目的，倒真是看透她的人。

　　这里便是荣妃每月例行参拜的渡华寺，位于城外一座无名小山，却在民间颇有威望。

　　传说曾有位叫道清的尼姑在这里住下来，每天念诵法华经，前后二十年昼夜不停。而每当道清念经时，总有一群白雀在旁旋绕，像是在朝拜听法，也是二十年不断。长安人敬为灵异，将这小山取名白雀山。道清圆寂后，其弟子将其灵骨藏于宝龛，归葬于她经常念书经的山屋之后，上覆青石板。谁知过了数年，突然从青石板之间生出了一朵青莲花，十分神异。人们认定道清就是观音大师的化身，于是就在她的归葬处建造了一座“真身殿”，就是这渡华寺。

　　昌隆年间，皇家又几次对寺庙进行修缮，较初建时更为宏华，然装饰十分简单，不失佛家清心寡欲的风范。

　　五皇子突殁一事早已弄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圣上下令彻查死因，且有宫婢内侍传言小皇子是被人故意暗害，剩下几位王爷都脱不了干系。圣上闻言大怒，将一干胡言乱语的侍婢内侍全部处死，一时间，为了避嫌，各位王爷几乎闭门不出，也鲜与人来往，日日在家韬光养晦，以防不测风云。

　　而他居然趁着陪母妃例行进香的时机，在这里寻她密谈，宓兮微微挑眉，望见前方不远处的法光寺西配殿，朱门缃墙，高台千阶，无端叫人心头豁然开朗，正是怡然自得。

　　沿着绕殿长廊行到东侧厢房，侍婢轻轻将门推开，又朝宓兮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公子请进。”

　　宓兮迈步进去，一缕檀香袅袅蹿进鼻端，令人心神皆静。她深深吸了一气，这才望见一身蓝灰锦袍的秦王正坐在一袭蒲榻上，笑意吟吟地望着自己。

　　秦王伸手一指对面的蒲榻，示意她过来坐下。宓兮淡淡施礼，却并不急于走近，只在原地轻轻笑了一声，“不知秦王寻宓兮有何事。”

　　秦王笑了笑，径自倒了一杯清茶，“母妃在前殿礼佛受道，你先坐下。”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带着不容拒绝的笑意。直到宓兮在身前入座，他才将一只雕工精细的木盏递给她，并亲自执起玉壶为她沏茶。

　　烟气升腾，氤氲在他二人之间。秦王含笑望她，看见那与众不同的碧色深眸，于晶墨色透出丝缕幽碧，自暗沉里争出明媚，却没有丝毫情感，端得有些空洞。他这才发现，她的笑意仅仅停留在唇瓣，一分也未渗入那本该传情的眼眸。

　　“我仍想知道，那一日你究竟看见了什么。”秦王笑望她片刻，方启齿道。

　　宓兮目光一缩，顺势落在手中的杯盏里，语声淡漠似渐渐冷却的茶水，“王爷寻宓兮，便是为了这样一句话么。”

　　秦王唇边笑意不减，话锋直刺要害，“能让巫妤大惊失色的，定是震天动地的大事儿。”

　　宓兮动了动唇，没有说话，目光与茶水搅作一处，难辨神色。

　　秦王却在此刻出乎意料地抓住她的手拢在掌心，狡黠一笑，“又或者，你需要再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