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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斗婵娟(下) ...

  •   宴初以燕乐为序,细腻如一泓流水缓缓淌过,少时殿内诸部伎巧手轻拨带出清商大曲,红牙慢板低回,酒至半酣,只闻三千珠翠,簇拥銮與,于水殿风清之胜处齐奏《南风》,令人熏熏然似见万木森森亭立在澄澈明丽的春风里,万物悄然蔓延生长,花丛斑斓如夏。

      宓兮微微抬眸,就见东向首位的秦王微笑着向齐皇举杯,姿态雍容自若神采飘逸,眼眸似笑非笑瞟向自己,对周围大臣的恭维亦笑纳接受,端的一副风度翩然谈笑风生模样。歌舞过后,秦王飘然起身跨出席来,他拂衣而立朝齐皇恭敬道:“敝国有绝佳舞姬一名,特有蛇舞,此番以绝技进献贵国以表诚意。”

      说着他向殿门外拍了拍手,只见两名乐师各持玉笛笙箫走上殿来,分立两端默无声息。后头袅袅行来一名红纱蒙面的女子,高髻如云,红衣若霞,细袖窄腰分外撩人,那一步一履皆是风姿动人媚色无边,更令人惊奇的是,她的身上缠着两条青色的蛇。

      不顾众人的唏嘘惊讶,那两名乐师即刻引笛吹箫,一曲欢快的乐声奔跃而出,舞姬亦扭动身躯曼妙起舞。齐国舞娘向来以霞光披帛联袂成云,挥洒间如长虹贯空缤纷缭绕,十分赏心悦目,而周国舞姬却以青蛇代披帛,令它随那笛声悠悠扭转,盘曲旋绕,紧紧贴着女子玲珑有致的曲线蜿蜒盘绕,似清凉水中无数条柔若无骨的水草,轻轻在众人心头弹掸拨弄,抽出快意如丝酣畅淋漓。

      流光掩映前尘流转,殿外曛黄已至,宫灯转过的阴暗里烛影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所有的目光都凝望着一点,那娇艳如枫的身影夭矫如龙穿梭如鱼,红裳撩起的香暖熏风若云笼罩。殿侧鼓点四起,舞姬踩着碎步纷沓如流,媚眼如丝似将每个男子的魂都勾了出去。宓兮不觉侧首望了一眼齐皇,见他目光游离,手指却不停地打着点附和,再看众人皆是如此,仿佛心神已陷入舞姬的无边艳色里,动弹不得。

      她回首狠狠瞪了秦王一眼,见他笑意清浅似有挑衅,忽然明白他的用意。齐国尚龙,而龙与蛇形类,倘若周国舞姬在齐国群臣和君王面前将蛇玩弄于鼓掌之上,便是赤裸裸的蔑视之意。

      周国宫变一别已有数月,本以为秦王受新君排挤踌躇不得志,却不想今日一见大有意气风发之状,虽然那眸子依旧精华内敛温睿如初,可时时微挑的眼尾泄露了他的心情。宓兮冷冷侧目,即便他再雄心壮志春风得意,绝不可打乱她的宏图,于是她立刻起身移步殿侧廊下,劈手夺过一把琵琶,对着舞姬泠泠弹拨了起来。

      这是她从未展露人前的天赋,以乐驭人。

      仿佛是某个寂静的瞬间骤然迸发出的弦音,依高张断,似出征前的金鼓战号齐鸣,顿有众人嘶声呐喊,此时散音渐快,如鼓敲心头,宓兮纤指微转,扣、抹、弹、挑四法齐上,仿短兵相接刀枪相击。殿前舞姬步履一滞,只觉气息急促,脚步混乱不停使唤,直随那弦音蓦然翻转奔跳,循旋律直转而下,面上渐渐现出痛苦之色。

      众臣被这清晰短促的琵琶音激醒,蓦一回神就见殿中舞姬身旁多了一名素衣挽髻的女子。她亭亭坐于殿中,轻指拨动琵琶,一瞬间仿大雨骤至嘈嘈,下一刻又似银瓶乍破水浆迸裂,恍惚间天地里响起橐橐马蹄声如雷,与刀戈相击声震天呐喊声交织起伏,恍如天雷地雷阵阵如鸣耳畔,心神刹那悍然一滞!

      舞姬此刻已是泪眼迷蒙神色惶急,她无法自制地随宓兮的琴音豁然起舞,时时跃身飞起又速速绵落在地,身上两条青蛇早已紧紧缩成一团缠在她腰间一动不动,最终在急如裂帛的四弦一煞里猝然倒地,琴音嘎然而止。

      四下寂静无声,殿前只有倒地舞姬急促的喘息声,众人听得清晰,仿佛就如自己紧绷的神经一般,待回神时方觉自己高低起伏的心绪,竟如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的战役般战兢惨烈。

      宓兮恭敬地朝齐皇行礼,曳地长裾步步逶迤簌簌有声,她款款移步至龙案右下手悄然坐下,不理会众人愈加浓烈的窃窃低语和各种热切好奇的目光。

      秦王半晌方从琴音里回神,他目光荡漾凝视宓兮良久方得问出一句,“敢问师好所拨曲目?”

      宓兮微微颔首作礼,唇角洋洋挑起,目光浸润了夜色,“十面埋伏。”

      秦王猝然一颤,只觉周身冷风阵阵,人如掉在了冰窟窿里,十面埋伏,这四个字如魔咒一般箍住了他,眼前浮华似渐渐蒙上一层灰色。

      齐皇龙颜大悦,赏宓兮珠宝无数丝绸绫罗不计,另予宫婢二人,并赐号璇玑子,众臣亦交口称赞其绝妙技艺,就连素来淡漠寡言的永安王亦连连侧目,并叹言,“果真奇女子也。”

      宓兮低眉浅笑,容色宁静无波。

      钟磬丝竹,霓裳羽衣,美酒琼浆,这一场华美的盛宴才刚刚开始,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曲方过序章,而璇玑子琴好的名声已然声动宫廷,誉满天下。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翌日皇帝命璇玑子伴驾,却闻她得急症昏迷不醒,遂以太医令查之,以为疑难复还命于帝。其医官陆氏言璇玑子常有哮症,不时而发,凡受凉必病冗,须静养,帝乃允。

      *
      桃红银丝锦被拥裹之下,只余一抹苍白病容。

      尚清动作温柔替她掖好被角,又伸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透人的冰凉刺入肌肤,令他不觉皱了皱眉。离上次卜卦昏迷已有年余,彼时她替天下卜灵卦,精气耗损之剧便是卧榻半月也不曾全数恢复,却不知今次又要多久。他轻轻握着她冰冷如雪的手,替她拢一拢鬓边的乱发,一边又看着榻旁炉子上温着的汤药,忽然想起幼时的趣事来。

      彼时他尚垂髫,她亦年幼,盛夏一日他们玩耍山中,见裸露的岩壁上倚着一条褐色的小蛇一动不动,想是被烈日曝晒水分尽失陷入昏迷。尚清好奇上去触了触,见蛇身干燥如烧不觉心生怜惜,遂捧了小蛇在手欲送其入溪水,谁料溪水亦被晒得温热,小蛇只微微一颤就没了动静,急得他六神无主。宓兮见状笑他,言白日骄阳盛烈炙烤溪水,哪得一分清凉?

      尚清执拗,漫山遍野地乱跑只为寻一处幽泉。宓兮终于看不下去,劈手夺了小蛇捧住,在尚清愈发惊奇的目光不免得意洋洋地笑开了,“阿母说过,我体质终年寒质冰凉不同常人,自然能为小蛇解暑。”

      没过多久,那小蛇就在宓兮的掌心里活络起来,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四处游走了,他们二人便寻着一处阴凉之地将它放生。尚清十分惊异,遂握了宓兮双手,果觉清凉无比,甚以为奇,自此后,每逢盛夏酷暑难消,他总强行牵了宓兮到处乱跑,因为不管到哪,只要有那双柔荑,他便不怕热,不怕累,更不怕苦。而宓兮也总是在孟冬时节不离尚清双手,美其名曰取暖。

      待二人日渐成长,终于也守些男女之防,但终究以兄妹相处亦鲜少有别。只是后来他终于知道这异于常人体质背后的虚弱,就再也不曾在夏日紧握她双手,反而日日研习医术草药,为求一日能温其身,暖其骨,好叫她不在三九严寒时遍体如冰寒冷交加。

      思及不免愤恨,尚清攥紧了手中一方纸笺,迅速递向烛火,只闻哧哧声四起,火苗迅速蔓延将云母笺舔出一角焦黑,却令他清醒了大半,忙劈手丢了踩在脚底,狠狠踏了两次方捡起,其上字形瘦长的署名依旧无比清晰:萧晹。

      尚清冷冷觑了那两个字,心中怨愤难平,若非他一意相逼,宓兮也断不会冒险卜卦,也不会如现在一般生死不明,他反而火上浇油来信笺催促灵卦,实在令人怒火中烧,却又奈何不得。
      这信笺,终是要交到宓兮手里的。

      正出神时,茉儿在门外轻轻扣了两下,拘谨道:“绯阳公主到了。”

      不待他回神,外室阁门就被推开,只闻裙袂绫罗窸窸窣窣声渐行渐近,在这安静的殿阁里分外清晰透人,未及尚清抬头,就见那金丝翟纹宫锦如霞光铺展眼前,娇喝里略有不满,“我遣宫婢寻你,为何不往?”

      他依旧握着宓兮的手半跪在地,不紧不慢地答了三个字,“她病了。”

      绯阳此刻才发觉榻上厚重锦缎里裹着一个人,细看容色苍白,远望似一团濒将飘散的轻烟,只消穿堂而过的微风稍稍猛烈一些,就能令她消失无踪。于是她微敛愠色轻声道:“听说前日里她尚被封璇玑子,怎么就病了。”

      尚清略一颔首作礼,并不答话,反是转身去看那炉子,袅袅青烟直上,他一掀盖就闻阵阵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惹绯阳忙捂手,连声道:“好苦的药味,太苦了。”

      “良药苦口,如此她方能好得快。”尚清的面容氤氲在药雾里,就连声音也模糊了几分。

      绯阳不觉探身查看宓兮,只觉她气息微弱而睡容深沉,若非那偶尔轻颤的长睫昭示生命的存在,她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故去了。她望了望尚清专注汤药的神色,只觉从未如此落寞,不禁低声道:“她尚未苏醒么?”

      “是。”尚清头也不回地答道,十分专心地将汤药倒入碗中。

      “如此算来,应有三日昏迷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再过几天,小商就可以在家上网了,最近几天坚持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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