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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出繁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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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心头一阵钟鸣,颦烟恍然失神,方才因抚琴而驱散的忧恐复又来袭,约定之日迫在眉睫,今夜已深沉,那女子却仍旧未至。思及后日的皇上寿宴,献艺倒是小事,皇子晹要当殿献上名琴绿绮,可那真正的绿绮却不在自己手里,她该如何担当这欺君大罪?
“从今往后你便随我学琴,凡事听我之意,可愿?”
“奴婢甘愿。”
一问一答,毫无犹豫,当时她为博公子回眸一顾而随阿姊学琴,却不想往后的日子竟如此诡异与幸运,她偷梁换柱以假乱真,随公子回京,方知他无上尊贵的身份,亦在这幽静高雅的清苑内住下,一切皆福于琴好。
“怎得不做回答?”萧晹的气息拂在耳畔,叫她浑身一颤,无可自制地酥麻。
“届时琴好自有对策。”她慌忙作答,状似不经意挪开一步,好叫自己莫要离他这样近。
萧晹忽然大笑,轻轻击掌道:“这才是琴好,才是我所识得的琴好。”自洛阳回京,琴好的性子忽然似变了一个人,犹记初遇时的洒脱与沉静,不知何时换作幽咽与谨微,直至今日方现出固执本性,终于还是琴好,只道许是思乡的缘故罢。
“我仍记得,初见时你一曲清岳引我如醉,却不知为何久不抚矣?”萧晹含笑望定她,仿佛那白纱之下是一汪清澈如水的眸。
“琴好心境与前所异,恐不能抚矣。”
“也罢。”萧晹扬眉浅笑,明媚动人,似曳地月光流泻千里,他忽然伸手抚上她鬓发欲解下白纱,“让我瞧瞧你罢。”
颦烟全身一僵,怔愣间白纱已然落下,她忽然惊跳起身,双手紧护双眸,“不可,万万不可!”
一语惊得二人皆滞,颦烟立刻跪地道:“望殿下恕罪,琴好眼盲已久,恐浊了殿下慧目。”
萧晹静静凝视她,发如泻墨,鬓如秋云,眉如远黛,唇若樱瓣,唯独那本该明亮如月的眸深深埋入白纱,将一室清辉藏住。不由微微叹气,他伸手去扶,“起来罢,是我逾矩了。”
他的掌心温暖湿润,将她心头寒意一丝一丝驱散,端得竟有些留恋。本以为自那日起,自己的心便死了,天下男子在她眼里一般肮脏,却在他替她解围的第一眼,怦然心动,自此后再不能自拔,日日盼望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那曾经屈辱的经历时时刻刻都会冒出来狠狠戳她一记,叫她明白什么是痛。
颦烟眉心一揪,黯然垂首,若他见到阿姊,又会做何念想。
他那里不过扶身立起的一瞬间,她这里却已是百转千回,不防他已执了她的手入座,道:“当日听你一曲胜似人间百乐,你既无心境再操琴,不如就以这箫声为乐,你亦作回听众,可好?”
一股暖流自他执她的指尖传入,经脉络直抵心尖,引起她莫名颤栗,颦烟怔怔道:“好。”
箫声低回宛转,仿佛他动人的风姿,颦烟睁大了眼欲透过白纱看清他脸容,却始终是一片模糊,就如她初见他的第一面,亦是一片懵懂心。她立在阿姊身后默默凝望他,为他的风华倾倒,恰如周围所有明艳婉约的艺女一般沉醉,唯阿姊一人孑然清傲,仿佛他不过一介俗子而已。
“既已随了我,你必忘却原本姓氏,可愿?”
“心甘情愿。”
“从此你是杨芷,所有过往全部抛却。”
“杨芷谢阿姊赐名。”
……
就那样简单做了阿姊的义妹,却始终不知她真姓名。她也曾猜想,阿姊该是哪般女子,以盲女之身创造天下第一琴女的传奇,以绝代风姿引宫中皇子折腰,又是以怎样的胆量,命她在此练琴静候,等待那不知结果不知凶险的皇帝寿宴。
“芷儿,今日我要远行,往后你便是扬名天下的琴好,六月后圣上寿宴前夜,我自会潜返,你可知?”
“芷儿自当遵从。”
不过问缘由,不确定结果,她便听了阿姊的吩咐随公子上京,进住这诺大庭苑,一心一意等待她的归来,可今夜,已是归期,却迟迟不见佳人现身,若至明日寿宴,她该如何自处?
箫声遏止,辽远空旷,萧晹微笑侧首,却见她一脸痴茫,鬓发被风吹得狂乱竟也无觉,不由心头一软,伸手替她拢好,却触及一方莹洁肌肤如水,一点酥麻如烟散开,令二人皆是一怔。
“时至深夜,殿下该回宫了。”颦烟立时起身,朝他深深垂首。
萧晹欲言又止,却最终将话语咽下,“夜深莫送,寒露伤身。”三日前曾问她可愿与他相守,她默然不语,似有挣扎,今日看来挣扎更甚,许是不问的好。
夜风急掠,将萧晹宽大风氅吹得猎猎裹身,描出他颀长身姿。颦烟起身目送,白纱之下的眼眸里已是淡泪横点,明知不该奢望的,却止不住心头期盼,一望再望,直到自己深深陷入他双眸里,再无法自拔。
清苑虽是七皇子私苑,守卫并不多,且后院的小门一直都虚掩着——这是宓兮一早吩咐颦烟所做的准备。白日里她方登岸,夜里便换了一身雪青色纱容匆匆赶到此地,由那小门进苑。待她袅袅行至方怡小筑外,见里头人影萧索琴声幽怨,不由垂眸细听,只闻人声温和相叠,少顷又归于沉寂,想必来人已走了。
于是她掀帘而出轻轻唤了一声“芷儿”,对上颦烟又惊又喜又带忧的眼眸,只觉珠玉的帘幕握在手里别有沁凉。
她霍然转身扯下绸缎,惊见那女子一身雪青立在阴影里,纤瀛动人。
“师……阿姊。”许久不曾呼唤,她总觉自己不过当日一名婢女,尊她一声“姑娘”。
宓兮曼步而出,月光透窗洒落在她身上分外皎洁莹润,仿佛瑶宫里缓缓而出的仙娥,自清贵无双。她的眉浓纤得度,仿秋雁展翅,她的眸幽幽而碧,似深山晶石,她的笑,一点在唇,宛如春光初绽,皆是一身气度无争。
“近日来,辛苦你了。”她笑得很淡,礼貌而疏离,仿佛玉阶上一抹月光。
颦烟霭霭垂首,一滴泪自眸中滑落,今夜,终将过去,美梦终究结束,她曾经的殿下,究竟只是琴好的殿下,那些温柔情愫,那些旦旦誓言,只因她是琴好,而非琴好是她。
颦烟心思纯明,宓兮一望便知,她淡淡牵唇,“你辅我之甚,必使你如愿以偿。”
颦烟惊怔,“阿姊……”
小诸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蹦就蹦上宓兮肩头,蹭上她光洁的面庞,惹她展颜一笑。宓兮伸手便将它拽了下来抱在怀里,光滑银白的雪毛映上她质如玉色的容颜,越发美不胜收,叫颦烟看得好一阵恍惚。当一个人习惯了仰望另一个人,就觉对方怎么都是美,且名冠天下。
“后日献艺我已有计划,待晚时殿下折返清苑,你不必再掩目,可以真容对之,自此谨记长随殿下左右,真心相待,必如愿以偿。”宓兮的声音很低,却依旧如冰水滴溅玉石般寒碜人心,令颦烟怎么也愉悦不起来。她说的话,入耳听来是个美好的前景,可落在心上却似一个深深的陷阱,引诱着她钻进去。
颦烟一整夜都在回味宓兮那番话,却怎么也猜不透,她本非聪明人,那些隐晦而深藏秘密的话语于她就如拂面微风——过去了就过去了,丝毫不能体会。自跟随宓兮的这几年来,她就像是整日踩踏在棉花一般的云层上面,不知何时会踩空坠落,也不知要踩到何时罢休,总之,一切都掌握在宓兮手里。
第二日茉儿服侍颦烟起榻,照例替她挽了个俏丽的偏髻,镜中的颦烟闭着眼,唇角微微上扬,眉头却浅浅蹙着,似笼着一层淡淡的雾。
颦烟理好仪容便去寻宓兮,一路姗姗而行,远远地听见一缕琴音缭绕,沉沉的似一声叹息,倏然钻进肺腑搅乱原本平静的心绪。茉儿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不小心险些撞上了颦烟,只见她静静立着侧耳倾听,神情十分专注,不由好奇道:“小姐在听什么?”
颦烟似乎并未听见,只是喃喃开口道:“这琴艺,真教人望尘莫及。”
“小姐?”茉儿有些莫名,却见她垂首微微一笑,竟有些落寞,但只是一瞬,下一刻她已恢复平日里的淡笑神情,朝自己回首笑道:“走吧,去瞧瞧阿姊。”
茉儿对这个凭空出现的阿姊实在没什么好感,昨夜只是匆匆一瞥,只觉她泠然逼人,大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感,眉目清晰,却不是柳眉凤目,算不得姿色倾城,倒是她身旁跟着的那名男子,眉目如画,十分俊美。只是宓兮那双眼睛深幽而空洞,叫人不寒而栗。
这样想着,便已走了许多路,只稍一翘首望去,就能见到远处的小亭里有一抹纤细的白影,衣带当风似仙。
一座精致小巧的亭,亭下流水,亭旁花草拥蔟,亭外一座小桥引人入内。宓兮仅着一袭白绫单衣坐于亭中,十指飞快地在琴弦上跳跃,曲调忽然自低缓转成湍急,仿佛置身汹涌的河堤水坝,底下是惊涛骇浪,身侧是凌虚狂风,后路一片苍茫。十几年来纠缠不止的梦魇再次袭击了她,梦中她独自一人行走在高山之巅,悬崖之尖,晨曦无望,子夜乌啼,来时的路全被洪水淹没,进不得,退不得,一瞬间便从白云之上不断坠落,坠落,心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最后,她是被自己凄厉的尖叫惊醒的。
醒来时尚清就在身旁,紧紧地抱住她,将自己温热的体温围拢着她,好叫她有一些安全感。宓兮只觉身体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寒风不停地往里面灌,她却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填补,空虚疼痛到了极处。
随着愈发急促的节奏,宓兮额头已微微渗出一层细汗,一阵轻风穿过吹凉了汗意,可那股子冷转眼又侵到了骨子里,脆生生地发寒。
青丝如缎光泽匹练,白衣如云色作瑶华。萧晹鲜少见到琴好这番打扮,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将发髻挽起,簪上珍珠碎花,或横陈一支玉簪,或斜插一束银华,全然不似今日的青丝如瀑随风而舞,轻易间就触动了他。
听出她曲调里的惊惧,他不由动容,十分疼惜地上前将她拢在怀里,柔声道:“怎得如此惊惶,可是噩梦?”
怀中人却猛地一僵,同时亭侧跌出一声惊呼,“呀!”
萧晹抬头去瞧,只见茉儿一脸震惊地怵在原地,她身侧是形同木人的掩目琴好。琴好,那是琴好,那么自己怀中的这女子又是谁?
宓兮稍一用力便挣脱了萧晹的环抱,转身便朝他屈身行礼,“民女杨氏见过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