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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因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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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大雨倾盆而至。雷声隆隆之中,一扇朱漆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看似柔弱无助的身影被推搡着,踉踉跄跄退出门外,扑通一声摔倒在雨水之中。空气中水雾弥漫,那跌倒在地上的身影被哗哗的雨声包裹得严严实实。霹雳闪过,那张脸上写满了哀怨和愤怒。那是一张多么完美的女子的脸啊,此时却印着五道深深的红印,表情因为被发自内心的怨毒生生扭曲而显得可怕至极。
“快滚!”门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听来有些醉意,有些漫不经心,虽然充满了阳刚之气,但却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寒意。大门外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女人扶着一个男人。借着闪电的光亮,这个男人的脸清楚地出现在雨帘的那一端。这张脸俊俏不凡,此时却挂着淫邪又狰狞的笑容。身旁的女人长得很普通,但脸上却挂着一丝魅惑的笑意。
男人脸上显露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仿佛眼前的场景是他期待已久的局面。他对雨中孤立无援的女子吼道:“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从今天开始,你我再无任何关系!”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用仇恨的眼神注视着男人拥着另外一个女人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门去。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女子眼中突然出现了一丝柔情和依恋。然而,大门就在这一声稚嫩的哭泣中关闭了,将她无情地挡在雨帘的彼端。女子眼中的柔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怨恨。
“总有一天,我要你薛振鸿为此付出代价!我要你薛家穷困潦倒家破人亡!”
一道闪电在朱漆大门前坠落,喀嚓一声将整个大门映得透亮。大门之上,青漆匾额上镶着四个烫金大字“陶宜山庄”!
一晃四十年过去,陶宜山庄依旧,只是大门朱漆剥落,门前石狮子的后座也长出了厚厚的青苔。四十年前的那场雷雨似乎没有在山庄门前留下任何痕迹。街景依旧,只是脚下的青石板愈见光滑平整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时值暮春,空气中隐约可闻淡淡的青草香。街市两边,摊贩们在卖力地吆喝,偶尔会有一两个路人走进小铺,显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陶宜山庄在这条街的一端,沿街向前一路行去,在另一端伫立着一座酒楼,与山庄遥相呼应。酒楼有三层,在当地已经算得上是广厦一间。从外墙的石壁来看,这家酒楼至少已过三十余载。大门前的匾额看起来少说也有十几个年头,上面写着“笠香居”三个大字。走进笠香居的大门,里头的一切陈设却是崭新的,仿佛刚刚重新修缮过。笠香居是当地最大的酒楼,在这里几乎能听到这个小城里所有的消息。此刻已到巳时,如往常一样,酒楼里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哪?”小二正在忙活,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忙不迭招呼道。
这年轻男子不过二十,发髻高梳,一条白色的束发绸带挂在脑后,容貌俊美不凡,浓眉大眼,器宇轩昂,然而脸上却是清峻的神情,眼中更带一丝漠然。他一身白色长袍,外罩一件白布开襟长衫,左肩挂着包袱。虽是书生文士的打扮,右手中却提着一把青黑色的长剑,俨然是个剑客。
“住店!”白衣剑客答复小二的招呼,话语简练短促。小二微微愣了一下,又笑道:“好,那客官您先在这大堂里坐着,我去给您安排房间!”
“嗯!”白衣剑客略一点头,往四周随意扫了一眼,便往西南角的一处空位上走去。小二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便跑到柜台向掌柜的报告去了。
未几,小二来到白衣剑客跟前道:“客官,您的房间安排好了,就在天字二号房。您是想现在就回房休息呢,还是在大堂用过膳再上去?”
“我暂时不上去,你先把我的行李放到房间里去吧!” 白衣剑客说着将包袱递过去给小二。小二点一点头,接过包袱就往楼梯走,却又被白衣剑客叫住。他转过身来,只见白衣剑客指着不远处一个小房间问道:“那里也是可以坐的吧?”
小二点点头:“那是包厢,原本是给主人留下的。主人不在时,客官也可以进去坐坐。只是里面不比大堂,略显冷清些!”
“好,没事了,你去吧!”白衣剑客点了点头,便挥手放小二去了。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那包厢,便移开步子往里走去。
走进包厢,空气似乎突然变得清冷了,耳边的声音也小了很多,不似外边大堂上那般嘈杂。白衣剑客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他径直走到云榻上坐下,眼前一瞥,发现云榻上的茶几旁摆着一副围棋和一张棋盘。他便取来棋盘放在茶几上,又将黑子放在自己面前,白子放在棋盘对面,摆出与人对弈的样子。一切就绪,他却没有打开棋盒,而只是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这包厢中除了这一副围棋,只在窗前的桌上摆着一副茶具和一盆五针松。白衣剑客站起身来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只茶杯放在鼻下轻轻地闻了闻,脸上浮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雀舌!”随即脸上突然又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笠香居的主人——是个女子?”
包厢中一时清静,大堂上却越发人声鼎沸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响板一声,随即书鼓咚咚咚连响三下。白衣剑客向大堂望去,却见大堂上的众人不知为何都安静下来坐在桌边,中央围着一只小型鼓架,鼓架旁站着一个伛偻的老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这老人手执梨花片,神态颇为安详。小丫头唇红齿白,两手握着鼓槌站在鼓架旁。鼓架的高度正好到她腋下,上面放着一面小鼓。
“爷爷,今天要讲什么故事啊?”小丫头一开口,银铃般的声音便珠儿似的滚落到笠香居的各个角落。老人慈祥地一笑:“今天咱们来说说绛红轩!”
白衣剑客脸上显露出兴趣,便移步坐到包厢门边的椅子里。说也奇怪,这张椅子本不该放在这个位置,如今看来却像是专门为了听这爷孙俩讲故事设在门边的。“莫非这笠香居的主人也爱在这包厢里听故事?”白衣剑客嘴角轻轻上扬,便静下心来听那老人说书。
“绛红轩有什么好说的?”小丫头瞥了一眼大堂上的诸位听众,书鼓一声眼带笑意地问道,“宜溧一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没错,绛红轩盛名在外,可是绛红轩还有许多轶事不为人知,绛红轩三代轩主的故事也各自精彩。宝儿,你说在座的各位又知道多少?”
“爷爷,您就别再卖关子啦!今天您讲多少,咱们就能知道多少!”宝儿默契地配合着老人的表演敲了敲鼓槌,笑盈盈地向众人瞥了一眼,那神情,仿佛是在暗示众人也来怂恿一下似的。果然,堂上众人开始吆喝:“就是啊!老头快说,咱们不就都知道了……”
“好好好!小老儿这就说来!”老人摆一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但脸上满意的神色却再明白不过,显然此时的气氛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白衣剑客撇嘴微微耸肩,只听那老人开口道:“要说这绛红轩,在宜溧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又和其他的江湖帮派有所不同。大凡江湖帮派,一般都以各自独门独派的武功见称,然而绛红轩却并非如此。虽然绛红轩今日的轩主武功出神入化,但其实绛红轩里大多数人都只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绛红轩自创立到今日历经三代。创始人上官明秀武功平平,十年前病逝;第二代轩主上官恨雪只活了短短的三十六年,在她武功即将大成的前夕,因为练功时心神不宁走火入魔而丧命;第三代轩主上官云荻,天资聪颖,文韬武略俱有所成,年方十二便接掌绛红轩,到如今已有四个年头……”
“爷爷!”宝儿突然打断老人的话语,带着些好奇问道,“您还没有说绛红轩和其他武林门派有什么不同啊!”
老人微微一笑:“宝儿别急,爷爷这就讲来!”他说着向堂上的众人扫视一眼笑道:“这绛红轩的盛名,不在于它武功厉害,全在于它有钱,而且是极度有钱!大多数武林门派虽然有他们的独门绝技,却多是一帮江湖草莽,守着他们的秘籍绝学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绛红轩却不一样,绛红轩有自己的生意和产业。每代轩主,尤其是这第三代轩主,颇有远见卓识,年纪轻轻便将绛红轩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也蒸蒸日上!”
“可是爷爷,说到有钱,谁不知道陶宜山庄是我们宜溧地方的首富?说到武林声望,谁不知道陶宜双秀?”
“宝儿,这可就是你孤陋寡闻啦!”老人嘿嘿一笑,对孙女宝儿道,“陶宜山庄显山露水,绛红轩却是深藏不露!”他说着,突然略一沉思,放缓了语气叹道:“而且呢,待绛红轩显露真山真水的时候,恐怕也是陶宜山庄的历史结束的时候!”
“为什么?”宝儿似乎忘记了堂下还有诸多听众,好奇地追问道。
老人微微一笑,似乎有意卖弄:“因为绛红轩的创始人上官明秀和陶宜山庄颇有渊源,这其中还有一段秘辛不为人知呢!”
“是什么?爷爷您快说啊!”宝儿越发好奇起来,急切地催促道。
老人点头一笑,向堂下众人道:“诸位可知陶宜山庄是怎样发家的么?”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这事鲜有人知晓。半晌,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也没发家不发家吧,只是感觉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个很有钱的薛家!”
听闻此话,堂下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老人梨花片响了两声,对众人道:“这位客人说得没错,薛家确实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薛家的财富也是一夜之间得来的。”
“难不成薛振鸿是靠打家劫舍起家的不成?”
“怎么可能?这老头瞎说吧,谁都知道薛振鸿原本是经营陶瓷生意的!就算一夜暴富,也不至于打家劫舍吧!”
“那是怎么回事?你说,这要不说,那我们大家都还注意不到这么回事!这薛家到底是怎么变得这么有钱的呀?”
“嘘——听那老头怎么说吧!”
待堂下的讨论声渐渐止住,老人才又重新开口:“这薛振鸿,也就是陶宜山庄的第一任庄主,他原本只是江湖中一个三流的剑客,年轻时放荡不羁,到了三十岁还一事无成。可是也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因为他生就一副俊俏的相貌,又兼风流倜傥,竟使得太湖边浣花山庄的葛大小姐葛明萱一见倾心,说什么也要嫁给他。葛家老爷子不同意,葛大小姐竟然想出了私奔的法子。万般无奈之下,葛老爷子只好让步,让薛振鸿入赘葛家。”
“葛家在太湖一带虽算不上首富,但也是家财万贯。能入赘到这样的人家当女婿,后半生便可衣食无忧,薛振鸿怎会不愿意呢?于是他便欢欢喜喜地娶了葛明萱。新婚燕尔,薛振鸿倒也循规蹈矩,在葛家表现得几近完美,颇得人心。然而日子久了,薛振鸿开始感到了厌倦和不满。虽然自己衣食无忧,但每次要花钱都得向葛明萱要,而且葛老爷子还会时不时地来查账,以至于他想出去风流快活的钱都不敢拿。薛振鸿觉得自己越来越受到压迫和鄙视,以至于心生怨愤,常常把气出在葛明萱头上。葛明萱深爱自己的丈夫,便事事隐忍,瞒住葛家的其他人。却不想薛振鸿不思感激,反而变本加厉,对葛明萱动辄打骂。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不到一年,终于在葛明萱被证实怀孕的时候有所改善。”
“没过多久,一伙不明来历的凶徒打劫了浣花山庄,将山庄上下洗劫一空,葛家老小三十余口更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说来也巧,那天正好薛振鸿陪着已有两个月身孕的葛明萱去逛夜市,回来却见葛家那一片惨状。葛明萱如何受得了,当场便昏死过去。”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向堂上众人一瞥:“大家是否觉得这葛家人死得冤枉,死得蹊跷?小老儿也这么觉得。只是这事已过去四十一年,莫说现在,就是案发的当年,官府也没有查出半点蛛丝马迹。因为没有半点头绪,官府觉得那伙凶徒不是普通打家劫舍的强盗,而是江湖中的某个组织,也因此,官府将此案定为江湖仇杀,就这样草草结案了。”
“葛家人死绝,葛明萱顿失所祜,只好变卖剩余的家产,跟随薛振鸿来到宜溧建立新家。薛振鸿决定做陶瓷生意,但他虽为一家之主,对生意上的事其实一窍不通。而葛明萱毕竟为大家闺秀,从小耳濡目染,也颇懂商道,便尽心尽力从旁辅佐夫君打理生意。那薛振鸿倒也聪明,学得也快。在这夫妻二人的共同努力之下,薛家的陶瓷生意很快就开始盈利了。又过不久,陶宜山庄已经初具雏形。”
“过了半年多,葛明萱顺利生下一个儿子,那就是现在陶宜山庄庄主薛崇义。喜得贵子,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惜,好景不长,薛振鸿眼见着生意有葛明萱打理着,家里万事都不用自己操心,便开始在外面寻花问柳。葛明萱虽有察觉,但为了维护这个家,便隐忍不发,只盼薛振鸿有一日回心转意。那薛振鸿见葛明萱一味忍让,不但不思悔改,反而愈加放肆起来。没过半年,竟将自己在外面勾搭上的女子带回家来。葛明萱忍无可忍,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那一夜是电光石火风雨交加,薛振鸿不顾襁褓中薛崇义,硬是狠心将葛明萱赶出了陶宜山庄。葛明萱独自一人淋着雨在陶宜山庄门外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才离开,从此便不知去向。那一夜之后,陶宜山庄暴富,成为宜溧仅次于城南杜家的第二大富豪。大约过了一年,宜溧突然出现了一个叫绛红轩的门派,轩主名唤上官明秀,育有一女名为上官恨雪,而且门派中大多数都是女子。更为奇特的是,这个门派并不发展武力,而是努力行商道做生意。原本这个门派就崛起得突然,又兼它在生意上发展迅速,而且还是女子主持的,因此没过多久,绛红轩的名号便在宜溧响了起来。”老人说到这里,梨花片一声,表明他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然而,堂下众人似乎还没有尽兴,议论声越来越响,突然听得书鼓咚咚响了两声,宝儿发问道:“可是爷爷,您还是没有说绛红轩和陶宜山庄之间的恩怨啊!”
老人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脑袋,对堂下众人笑道:“其实这很简单。诸位细想,绛红轩这名字的含义不就是‘降鸿’,寓意‘鸿雁坠落’嘛!另外,‘雪’和‘薛’谐音。门派命名为‘降鸿轩’,女儿命名为‘恨薛’,显然与薛振鸿有莫大的仇怨。所以上官明秀应该是葛明萱的化名,而绛红轩之所以努力发展生意,也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扳倒陶宜山庄报仇雪恨!”
“喂,老头,这是你听说的啊还是你猜测的啊?”
老人嘿嘿一笑:“自然是——我猜的!”
“切……”堂下顿时一片嘘声。但老人却不以为意,反而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起来:“诸位不信,小老儿可以和大家打个赌,看看有朝一日,绛红轩是否会让陶宜山庄从宜溧消失,如何?”
此时堂下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混乱,没有人再去注意老人说的话。老人和宝儿相视一笑,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老人收起梨花片和书鼓,拉起孙女的手往门外走去。
“且慢!”白衣剑客突然出现叫住了爷孙俩,“老人家,可否赏脸一叙?”
老人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眼白衣剑客,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白衣剑客见状,从怀里掏出一两纹银:“不知在下可否买老人家几个故事?”
老人一听,瞥了白衣剑客一眼,脸上显出一丝不屑的神色:“小老儿说故事纯为着解闷,不卖!”
白衣剑客自知失策,急忙收回银两,抱拳行礼道:“是在下唐突了,但不知老人家现在是否有空,在下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这次老人连头都没有回:“没空!”说完便拉着宝儿要走。
白衣剑客一看,不禁有些着急,便上前拦住行礼道:“在下只是想要向您打听一个人!”
老人不解地看了白衣剑客一眼:“这位少侠,这笠香居这么多人坐着,你为什么非要为难小老儿呢?”
“我是为了老人家讲的那个绛红轩的故事!”白衣剑客坦诚相告。
“哦?”老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白衣剑客,见他一脸诚恳,便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要打听谁?”
“甘无雪!”
“没听说过!”老人脸色微微一动,拉着宝儿就要离开。然而,只是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没能逃过白衣剑客的眼睛。他明白,此地一定会有甘无雪的消息,只是老人执意不说,他却也无可奈何。他想了想,决定在笠香居守候,既然笠香居是宜溧的消息海,就算眼前这位老人家不说,总会有人知道甘无雪的消息。想到这里,他打定了主意,便转身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