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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压马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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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庭柳一直在案戏坊待到了夕阳西下。
要不是答应了蝶儿一定会回家用晚膳,只看她那个忘我的状态,说不定可以工作一个通宵。
陈保本想派辆马车送两人回去,却被孙山抢先拒绝了,说是距离不远,走一走舒舒筋骨的好。
“舒什么筋骨,你是有话想问吧?”
两人走在傍晚的汴梁街头,步子放得很慢。肩膀贴着手臂,随意摆动的手背偶尔擦碰着,在心间划出一丝甜意。
这是端坐在马车里无法享受到的美妙。而回到永远有蝶儿在侧的家中,就更难安然地品味相伴。
孙山当然希望能这样一直漫步下去。不过陈庭柳说得对,驱使他选择步行的不只是柔情,还有疑问。
“嗯,马车行得太快,等回了家,有些事情当着蝶儿的面也不好说,所以就想这样走着聊聊。”
“在大街上聊,就不怕旁人听见?”
陈庭柳左顾右盼,帷帽的帽檐在孙山的肩头滑来滑去。
若是她摘下帷帽,露出与众不同的发型,倒是有可能让人多看几眼。不过也非人人都要大惊小怪,之前宋庠宋祁就对陈庭柳的短发熟视无睹来着。
把心思从佳人的头发上收回来,孙山故作淡然地答道:
“其实越是喧闹的地方越适合密谈,不容易被偷听。这些擦肩而过的人或许能听见三五个字,又有谁会在意呢?”
“万一有人听力跟你一样好呢?”
陈庭柳的嘴唇微微翘起,隔着帷帽的白纱若隐若现,让人浮想联翩。
孙山偏过头去不敢直视,嘴上的话语却是豪气万丈。
“我是猎人的儿子,狼王的养子,在山林里与野兽为伍将近十年,这才练出了过人的听力。你觉得这样的人在世间还能有多少?”
陈庭柳似乎是放下心来,随后又用手肘捅着孙山,好奇地问道:
“所以你到底能听多远啊?刚才在案戏坊,我看你坐在二楼窗边低着头出神,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哦……!是有几个士子看到了案戏坊的新招牌,在那边议论了几句。”
孙山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苦笑,又哪里能瞒过陈庭柳的眼睛?
“肯定说到你了吧?”
“是啊,没想到才过去一天,琼林宴上的事情几乎是人尽皆知了。”
“哎哎,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陈庭柳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些许急切,孙山记得,形容这种姿态的那个词好像是……八卦?
《易经》里的玄妙所在,到了千年之后,竟然成了是是非非的代称,孙山实在是难以理解。
不过只用一点琐碎的消息就能换来佳人一笑,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知道案戏和西事图的名字,不过显然没有见过实物,传的有些离谱。说是我得了什么兵家宝典,假借案戏之名,拉着宋庠这个状元切磋谋略阵法。没想到宋祁才是天纵奇材,斜刺里杀出来,让我和宋庠都跌了跟头。”
陈庭柳听了,咯咯地笑了一会,然后又问道:
“那党项人的事呢?他们有提到吗?”
“嗯,提是提了,不过看法倒是和刘筠类似,都觉得党项人不足为虑。我之所以夸大其词,是为了卖弄自己的兵法,向朝廷请战。可是又不敢去打辽人,只好剑指党项这个软柿子……也亏他们能圆的上。”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到了曹门外。
说巧不巧,正好有几个外族打扮的人被守门的兵士拦住盘查。虽然听不太懂在说什么,但孙山几乎可以确定,他们说的是党项语。
孙山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这下陈庭柳也察觉到了异状。
“他们……不会就是党项人吧?”
“应该错不了。不过也没什么稀奇,东京城里鱼龙混杂,使团商队来来去去,番邦异族倒也常见。”
嘴上说着,脚下不停,孙山和陈庭柳很快就通过了城门。
孙山用余光最后瞥了一眼那几个点头哈腰,却又隐隐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党项人,随即感慨道:
“党项人不如契丹人勇武,但是天性狡诈,最懂隐忍蛰伏。之前陈姑娘说西夏立国,我还不肯相信。之后冷静下来,仔细回顾这二十年间党项的发展,这才觉得芒刺在背。不过想要说服朝堂诸公,只凭案戏和一番空言推断,怕是难有作用啊。”
“要是只凭一个新科进士一番话,大宋就改变了整个国家战略,那才真是奇闻呢!不过这话还是得说出来,就算现在没有回报,等将来一一印证的时候,嘿嘿,你就成了传奇啦!”
孙山却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口气。
“我倒是更希望这个先见之明永远不会被印证呢!已经有辽国这块大石压在胸口了,再来个党项西夏……唉,就没有办法提前阻止西夏的崛起吗?”
在孙山眼里,陈庭柳永远是临危不乱,胸有成竹的。可是这一刻,她却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西子捧心,别有一番韵味,但却传递着让人不安的消息。
“不知道啊。有这么一种说法,回到过去的人,是永远无法改变历史的。就算做成了一些小事,也不可能逆转大势。西夏的建立,宋夏战争,显然不是什么小事。所以我现在想先做些尝试,看看历史究竟能不能被改变。”
改变历史!
难怪陈庭柳一声不吭地做了那么多事情,原来是有这样的意图。
孙山又想到了陈庭柳在案戏屋前说的话,还有正在制作中的新案戏,尤其是其中一张代表着妖怪的牌。
“你说的尝试……不会就是挑战当朝首相王钦若吧?”
这下子,陈庭柳的眼中又闪起了精光。
“不是挑战哦,是猎杀,猎杀他的政治生涯——罢相!如果真能做成,说明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就算不小心失败了也没关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只活到了明年。”
“明年?”孙山也被勾起了八卦之心,想起王钦若的恶名昭彰,他满怀恶意地问道,“不会是被人刺杀了吧?”
“不是,是有人向他行贿时没做好保密工作,被人撞个正着。王钦若因为这点小罪名罢相贬官,死在了赴任的路上。”陈庭柳抬起眼睛,和孙山来了个对视,“你明白这里的门道了吧?”
孙山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在京城待了这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再加上种种离奇的经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对官场一无所知的白丁了。
首相王钦若,在他之下的次相王曾,参知政事吕夷简,枢密副使晏殊……似乎都对这个大奸臣颇有怨言。甚至连那个只重文教的刘筠都曾劝谏官家,说王钦若此人不宜久留中书。
人缘这么差的首相,大宋立国数十年,王钦若可能还是头一个呢。
这么一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嗯!因为小罪而罢免首相,肯定有朝中重臣在其中推波助澜。现在距离事发也不过一年,朝中大势应该没有太大区别。只要能逮住王钦若的一点小错……甚至不需要什么罪行,沾点污名,吵出话题来,自会有人顺水推舟,把他赶下相位!所以陈姑娘,你的那款案戏——妖人杀,真的是给王钦若准备的?”
“当然啦!不然我干嘛给牌面上的妖人多画一个瘤子?”
陈庭柳一边笑着,一边皱起了眉头,看来她和孙山一样,也不觉得那幅画有多么的赏心悦目。
脖子上长着瘤子的妖人,这几乎就是在指桑骂槐了。
因为王钦若状貌短小,项有附疣,还有个瘿相的外号……的确是又丑又恶心。可架不住他人又聪明,脸皮又厚,最会拍真宗皇帝的马屁,还惯于栽赃嫁祸,陷害忠良,所以官运亨通,做了两次宰相。
从形象到行为,都能和妖人杀里的妖人身份对应上。再想想那妖人杀是个什么玩法……据说原型是狼人杀来着,陈庭柳主动改成了妖人杀,还调整了一些玩法……根本就是在往王钦若的脸上甩耳光了!
真痛快!
这妖人杀要是真能风靡起来,就算没人弹劾,王钦若但凡有点脸皮,也该主动请辞了吧?
而这款打脸王钦若的案戏,将明明白白地印上“山郎出品”的字样,想到此处,孙山也是百感交集。
“甚好!只要能将王钦若那贼子拉下相位,我也不怕出这个头!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了家人?据我所知,骚扰春雀姐姐的那个郑桐,就跟王钦若有些关系呢。”
“恶狼早晚要咬人的,不管你去不去招惹他。就算是为了春雀姐姐好,也该早点掀翻了王钦若。到时候墙倒众人推,他还真不一定有闲功夫来报复你呢。而且别忘了,我可是保证过的,要让全天下的读书人全都站在你这边!”
是了,陈庭柳这句豪言犹在耳边。孙山大概能猜到,陈庭柳会用上什么样的办法,多半还是离不开案戏的。
他也想再详细询问一番,可是两人已经拐进了马行街,陈府近在眼前。
孙山忽然生出一些悔意,一路上只顾着说些严肃的话题,几乎是白白浪费了这一次独处的机会。
不过看陈庭柳神采奕奕的样子,似乎工作一整天的疲惫,都因为一路上的倾诉而得到了缓解。孙山也就不再奢求什么了。
“这一路相谈甚欢,心中的一些疑虑也都烟消云散。想必这就是陈姑娘之前所言的……压马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