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俞而安》墨白涅

9、第八章

　　码头上明显要热闹许多，装卸货件的伙计来来往往，道路两边摆满了买卖吃食的小摊，最靠近浮桥的地方，几艘刚归港的渔船，甲板上铺陈着新出水的河鲜售卖。
　　俞戎一路目不斜视，唯独在港口渔船旁边停下来。

　　船上渔民常年接触各色人等，都是看人下菜碟的行家，见两人衣着不凡，招徕得尤其热切：“两位爷，刚上来的河鲜，看看要点什么？”

　　俞戎蹲下身，从甲板上拿起一柄渔刀在船头鱼堆里随意翻了翻，站起身来：“没有全须全尾在水里的？坐船要个好彩头，买一尾放生。”

　　“有有有，”船上的人赶紧答应：“活鱼都在仓板里，全须全尾，活蹦乱跳！”说着回身去开仓板：“这位爷您想要什么鱼？多大的？”

　　俞戎道：“越大越好，但是不要钓来的，不要带伤的。”

　　“爷您放心，仓板里这都是河道深处下网网来的，”船上的人说着拿网兜一抄，立时便擎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爷您看这尾合不合眼？”

　　俞戎点头，手里碎银子冲他掂了掂，直接放在了船头：“鱼扔水里。”

　　“得嘞——”俞戎手里的碎银子算起来这样鱼买十条也不成问题，船上的人乐得见牙不见眼，把鱼放掉之后还不忘看着两人的背影殷勤：“两位爷慢走！路上一定顺风顺水！”
　　然而隋安注意的是俞戎之前拿的渔刀，似乎并没放回去。

　　俞戎绝对不是坐船需要图彩头的那种人，从他在渔船前停下来开始隋安就觉得不对劲，自然在细节上多留意了些，虽然没看见俞戎把刀藏哪了，但能确定的是他没把刀放下。

　　官船凭绶印登船，隋景明退官之前最高到从四品，虽然不是大员，但也毕竟是京官，在这种地方的官船上还是能排上位次的，俞戎手里绶印一亮，甲板上迎人的小吏脸上立马便有了笑容：“两位官爷哪里去？”

　　俞戎收了绶印：“北上齐州。”

　　“齐州明早就能到港，”小吏堆笑着带两人上到船舱二层客间：“两位屈尊上仓歇息一宿，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上层船舱格局装潢与客栈房间并没有多少区别，两人要了些船上备下的吃食，吃完距离申时起锚还有些时间。

　　这会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光昏暗，隔着明纸窗外物什影影绰绰，远处河面和山峦呈现出一种浅淡的蓝色。隋安靠在窗边不想动弹，脑子里白天的事情过电影一样来回循环。

　　俞戎也没动，桌上碗盘被人撤下去之后他便把渔刀拿了出来，仔细擦拭之后开始换上面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缠布。
　　俞戎今天说的话比以往三天加起来还多，按照隋安对他的了解，没有特殊情况今晚这个人应该都不会再开口了。

　　俞戎垂着眼眸，手上的动作轻捷细致，房间里只有缠布摩挲的细微声响。
　　房间里没点灯，这会越发显得安静，隋安放空盯着那人看了一阵子，觉得有些犯困，刚想换个姿势，忽然一队马蹄声伴着人声嘈杂由远而近。
　　接着就听有人拖着长音在外面垮兮兮地喊：“隋大少爷——”

　　隋安脑仁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知道两位在这呢，”下面的人吊儿郎当拉着嗓子：“都是少年英豪，这么畏首畏尾有点掉价吧——”

　　对面俞戎仿佛压根没听见，面皮毫无波澜，不紧不慢把最后一段缠绳收紧，点灯，烧断，然后又把刀摆回桌面上。

　　“哪来的浪荡混子，官船前也敢撒野？”船吏的声音几乎同时传了上来，平日作为小吏，船上都是爷，日日点头哈腰，现在终于碰上机会，做官的威风全拿了出来，人站在甲板上拿手冲下一指：“再敢嚷嚷一声，狗腿全给你们打断！”

　　官船往来于州府京都，直属工部，所以船吏这话说得很硬气，下面一群人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气势瞬间收敛不少，没了动静。

　　隋安伸手将窗户挑开一道，下面的人还在浮桥上，应该全是绒火帮的混子，有一半他都在街头见过，一圈人围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不知道在说什么。

　　片刻时间，远处又有个人打马近前来，贴在其中一人耳边说了几句，听的那人立时面露喜色，一夹马肚子又来到官船近前，一仰脸，尖着嗓子高声道：“隋大少爷，难为我们无所谓，可您总不想府上老少也受牵连吧？”

　　隋安一听这话，心头猛地一紧。

　　底下的人继续道：“船也快开了，哥几个实在没招了出此下策，您多担待。”
　　“要是我数十个数，您还不露面，这边信烟一点起来，那边火把可就要往下落了。”
　　“——水火无情啊大少爷。”

　　说完底下的人就开始拖着长音报数：“一——二——”

　　对面俞戎依旧没眼神平静，但也转头向外看去。外面的报数声不停，一声一声越发变大的数字让隋安跟着心焦起来，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戎止……”

　　俞戎听他这一喊转过脸来，两人无声对视了半晌，最后俞戎轻轻摇了摇头。

　　“可……”隋安话没说完，外面数字已经到了十，一阵嘈杂之后一股黄烟升了起来。
　　现在天光渐暗，可这黄烟里不知添了什么东西，升空之后拧在一处并不飘散，湖蓝色的夜幕下依旧十分显眼。

　　不多时，远处一阵火光烧了起来。

　　隋安脑仁一麻，一下便跳了起来，当即就要推门往外去：火光所在的东北角就是隋府所在的方位！

　　俞戎一把拉住他：“公子！”

　　这一下不止力气大，也太过突然，隋安被他拉得向后一趔趄，俞戎顺势把他的肩膀也扳住，将他整个人都牢牢压下来。

　　“你干什么？！”他力气太大，隋安根本甩不开，只有干着急：“火都烧起来了！我们还在船上干等？！”

　　“火烧起来不一定是在府上，即便是在府上，就像隋大人说的，这些人分寸一定是有的，如果只是一计，一旦回去必定被抓，到时候才是真正连累全府上下！”俞戎声音不大，但响在耳边意外的有力度，让隋安一下冷静不少。

　　他冷静下来，俞戎力道也随之放松了些，但人依旧贴在他身后：“再者，如果这些人真的不讲规矩……”他顿了顿，低声道：“隋大人一定不希望公子回去。”

　　一句话把隋安才燃起来的希望又打回了现实，隋安愣怔了一下，但没再挣扎，只觉得有一种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升起，迅速没过心口和颅顶，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看着火势渐大，可船上却没什么动静，刚才报数的那人在浮桥上转了一圈又凑到近前来，佯做惋惜地啧了两声：“啧啧啧，隋公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拉上全家老小一起受罪呢？”

　　隋安没理他，回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远处火光照亮了暗蓝天幕的一角。
　　他呼了口气，轻轻拨开俞戎的手，退几步坐了回去：“快开船了。”

　　即使抛开隋景明从四品的官位，隋夫人的母族王氏在竹里也是有名的大户，老太爷曾是竹里前任知府，隋安两位舅舅也都在京中做官，在平日一样是府衙也要忌惮三分的人家。

　　隋安只能寄希望于绒火帮的混子还有脑子，能算清楚一顿饱和顿顿饥这笔帐。

　　尽管从理性的角度来分析府上真出事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毕竟不是没有，十多年的感情即便只是单纯的离别都很难割舍，何况现在这种情况。
　　隋安垂眸坐着，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好像丢了魂一样，脑子里这十几年的回忆反反复复，几乎是带着他分毫不落地把整个隋府在脑子里复刻了一遍：每个人、每棵树、甚至每条柱子。

　　回忆的时候隋安才突然意识到，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思考过离开的问题。
　　刚来的时候离开和留下都没有意义，不需要思考，可后来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拥有的东西越多，他反倒比之前更像是小孩子了，几乎忘了从前一无所有和离别才是常态。

　　讽刺的是这段补偿一样的童年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结束了。

　　尽管是醒着的，但隋安一直在一种恍惚出神的状态里，并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视线里投在桌上的月影随四周光亮的消失逐渐清晰，从桌角上的一层白雾变成薄霜，最后结成眼底的一片冰雪。

　　他从回忆里抽身，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抬起头来。
　　俞戎没睡，侧脸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似乎是觉察到这边的动静，转头来看他。

　　其实昏暗之中根本就看不清楚，可俞戎刚一转过脸来，隋安便仿佛感觉到了他眼中熟悉的神色。继而迅速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他跟从前的生活之间仅剩的一丝关联了。
　　这种想法让他心中一下便升起一种十分苦涩的近似“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隋安错开视线：“快要到齐州地界了么？”

　　“还有一段。”俞戎倒了杯水，给他推到近前。

　　隋安咳嗽一声，端起水来喝，房间里又沉默了一阵，一片黑暗中只有外面的水声。隋安抱着杯子愣了会神，逐渐觉得有些困意。
　　“你不睡一会？”

　　俞戎摇了摇头：“你可以去躺——”话没说完，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听得隋安头皮一阵发麻，瞬间清醒过来：“这是什么？”

　　俞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水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