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俞而安》墨白涅

6、第五章

　　隋安一路小跑到后院，却没在荷花池旁看到有人，心头不禁一紧，第一反应就是跑近想去看水里，结果从回廊出来刚一转弯，忽然瞧见池边假山底下堆叠的石头上露出了半边身子，立刻便停了脚步。

　　那个人坐在那里，低头看着池水，虽然隋安感得到强烈的情绪和挣扎，但至少人还没有准备跳下去的肢体动作。

　　他稍微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往后退了两步，回连廊找了个隐蔽些的位置坐下，等着看他下一步动作再做打算。
　　现在情况未明，说不定人家只是想发泄一下情绪，直接过去把人拉开不止双方尴尬，更糟一些，轻则可能让他以后警惕自己，重则受到刺激直接跳下去。
　　总之效果都不如等他情绪稳定之后自己走下来。

　　然而好巧不巧，隋安刚坐下还没两分钟，后罩楼侧门开了，一个小厮提着灯笼睡眼惺忪走了出来——后院有偏门，为了安全起见便也设了小班房，晚上会有家丁小厮在里面值夜。
　　不过现在的时间，夜巡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人八成是起夜。

　　但不论他是干什么的，隋安所坐的位置只是相对池边那人隐蔽些，从后罩楼看起来几乎就是对脸了，深更半夜一推门，正对脸就看见后院回廊里坐着一道人影，任谁都能吓一跳。

　　果不其然那小厮一激灵：“谁？！”

　　池边的人影听见这声瞬间便隐入假山之间，隋安只能尴尬坐在原地——他跑起来小厮必定要追，追起来必定会喊，那时候就是前后院都不安宁了。

　　隋安理直气壮咳嗽一声：“我。”

　　“——小少爷？”那小厮说着提灯快步上前来，看见果然是他，纳闷道：“您半夜不睡觉，在后院干什么？”

　　隋安一本正经：“睡不着，来欣赏荷塘月色。”

　　小厮面露不解。

　　“我在这坐会就回去，”隋安抓紧时机反客为主，问他：“你三更半夜出来又是要干什么？”

　　小厮挠了挠头，大概觉得两人意境相差太多有点不好意思：“起夜。”

　　“哦，那快去吧，”隋安冲他摆摆手：“我一会就回了。”

　　两句话打发走小厮，隋安一狠心，反正暴露也暴露了，于是试探着往水池边靠了靠，想去找那个人的影子。

　　本来他是没抱多少希望的，毕竟刚才暴露的很彻底。

　　结果他刚靠过去，就看见有道人影翻上石台，缓步往他这边走了过来。

　　隋安只好停了脚步局促杵在原地，脑仁狂转想着怎么样才能把自己的举动表述地听起来更合理一点、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像个变态。

　　结果想不出来。
　　“……”

　　直到那个人走到他面前，隋安觉得所有他能想出来的说法无一例外都只能变着法地让自己更像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跟踪狂。

　　于是他决定少说话，敌不动我不动。

　　于是两个人中间的气氛变得安静并且有点尴尬。

　　片刻沉吟之后，还是对方先开了口：“你怎么也在这里？”

　　声音不大，他的情绪还是像之前一样全部压抑起来。而且大概是黑灯瞎火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缘故，这一次掩盖得更好，隋安甚至不能判断他对自己是否有愤怒或者厌恶的情绪。

　　隋安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真诚，于是实话实说：“……我怕你寻死。”

　　他注意到自己面前的人明显有一瞬间的愣神，但旋即便垂眸转开了视线，只轻声道：“不会，回去吧。”
　　说着已经擦身过去，迈步走在了隋安之前。

　　隋安无言跟在他身后，一路穿过回廊、进屋，最后跟着站在里间门口，扶住了即将关上的木门。
　　“那个，正巧我也睡不着，出来聊聊吧。”

　　于是折腾了半夜之后两个人又重新坐回了桌边。

　　房间里没点灯，现在月影也已经移上了中天，光亮照不进窗户，屋里一片混沌，即便像这样两相对坐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不过这都没什么所谓。
　　本来他对面的人情绪就不外露，就算是灯火通明他也解读不出多少东西来，这样模模糊糊反倒能让对方更放心一些，能跟他多说上几句也不一定。

　　茶早就凉透了，隋安还是倒了两杯，一杯给对方推过去，然后跟有诚意地率先扯开话头：“我知道你不是我表哥，也不姓隋。”
　　他道：“我下午去祠堂的时候听见我爹喊你小俞将军。你是……俞忠将军手下的副帅？”

　　对方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眸，良久，才道：“俞戎。”

　　果然还是这种金戈铁马的名字更适合一点。
　　隋安一边想着一边在心里吐槽隋景明，文忠这两个字放在这个人身上他喊着都觉得假。

　　他正想着，忽然脑子里冒出来一个主意：“小俞将军可冠字了？”

　　俞戎显然没有他这么跳脱的思维跨度，听他忽然这样问，回答的声音多少有些犹疑：“戎止。”

　　两个字隋安听得眼前一亮，武为戈止，兵为戎止。有武有德，当真是好名字。

　　他道：“文忠这个名字跟你实在太不搭了，我猜你也不想让我这么叫你吧？但要真称呼小俞将军、俞戎将军在这当下又太明显了，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喊你戎止，或者你觉得没大没小也可以加个哥，戎止哥总比文忠表哥强多了。”
　　他说完，冲俞戎扬扬眼楣：“你觉得？”

　　俞戎本来觉得对面这孩子的心智远比他的年纪要成熟得多，可看他现在为了一个名字兴致冲冲，眼神里得意洋洋又实在是一副小孩子做派 ，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他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将眼底的情绪迅速敛去，然后点了点头，语声依旧毫无波澜：“好。”

　　虽然房间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隋安还是感觉某一个瞬间，对面那人眼底的坚冰似乎稍微有了一丝消融。

　　隋安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于是努力回忆了一下以前他学过的东西，然后开始照葫芦画瓢，试探道：“俞将军的事情我也听爹爹说了一些，虽然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是我知道你最近这些日子肯定都特别难熬。”

　　说完他迅速瞄了一眼对面的人，俞戎盯着面前的杯子，没有动作。

　　隋安试探着继续推进：“我也没法替你分担，但是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跟我聊，说出来总比一直闷在心里强。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去瞎讲的。”

　　“还有就是战场上和监狱里的事情……”
　　隋安说得很小心，一边努力观察俞戎的神色的动作，一边尽可能地在脑海里选择对他刺激尽量小的说法：“我虽然不能确切地清楚事情经过，但我感觉他们大部分人应该都更想让你好好活下去……俞将军肯定也是。”
　　“而且不论是想给他们昭雪还是想替他们报仇，总是活下去可能性更大一点，所以千万别想不开……”

　　隋安说完，房间里又安静下去，俞戎并没有什么回应。

　　隋安抬眼看他，对方还是刚才的姿势，因为垂着眼眸，眼睛里的神色看不清楚，但面皮上依旧无波无澜。让他甚至有点怀疑这个人的注意力还在不在自己身上。

　　这种偏西式的心里引导果然还是不太适合当下……
　　隋安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最后只能讪讪收住话茬：“呃……还有如果觉得我话多就跟我说。”

　　“不会，”对面的人忽然一反常态出了声，他抬头起来，忽然十分严肃：“俞戎糊涂，公子方才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

　　说罢起身，后撤一步，旋即单膝支地跪倒在他面前。
　　隋安吓了一跳，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抢步便要搀他，却被俞戎半道拦下来：“公子听我说完。”

　　“从北境被伏到俞将军在狱中身故，中间的事情确实不忍回首，但俞戎何德何能，有隋大人费尽周章把我从监中接出来，在别业精心照料养伤调病，又带到府上来与公子同吃同住。”
　　“而如此再生之恩我视而不见，终日只想着自己心中块垒，一心想求了断，全然不曾考虑为了把我救出来隋大人和府上老小要跟着背负多大的风险、加几多劳碌。如今又因为我，不仅让公子屈尊冷榻、还提心吊胆半夜不得安眠。”

　　“我……没……不至于……”
　　隋安听他一条一条罪状往身上背，自己都想跪下。

　　俞戎说完，两人一个跪着一个蹲着大眼瞪小眼，半晌，隋安终于回神赶紧把他拉起来，安慰道：“你经历了这么多不好的事情，心里抑郁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需要时间慢慢恢复，大家都是能够理解的。此期间我们所有人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我们自己的选择，你没必要把这么多东西压在自己身上，我爹他也一定没想过救你是为了日后报恩的——”

　　“隋大人当然不会，”俞戎站在他面前很认真地道：“但不辜负隋大人和公子恩德也是俞戎自己的选择。”

　　“……”他这样一说隋安一时间也只能干瞪眼。

　　俞戎替他推开身后的木门，回过身来看他：“时候不早，公子去里屋安心睡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