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无尽处》柳下人家

6、6

　　夕阳几乎全部落到了山的另一边，天边是一片血红的霞光。
　　“我有一个好朋友，是军校的同学，计算机工程专业的高材生，我们在一起玩儿，一起搞课题研究，甚至一起比着在网上盗□□号。我们不管有什么话都能说给对方听。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吴哲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毕业以后，很巧，我们又分到了同一支部队，真的很高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后来，我就到了这里。走之前他对我说，你永远都是No.1，永远要做最好的。再后来，他也调走了，去了一个保密性极强的部门。我们还用写信的方式保持联系。”
　　“那天，队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说是收到了我的邮件。”吴哲的笑容忽然变得很苦，“没想到，竟然是他的遗物。他的口琴。在学校的时候，他没事就带着那个口琴到处乱逛，我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他的东西。说是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记了个一等功。口琴是他父亲按照遗嘱寄给我的。”
　　“他比我还小三个月。”吴哲顿了一下，“我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十几岁的时候，爷爷和奶奶相继过世，那时候我就知道，生老病死是人在世间的一个轮回，是必须经历的，是躲不过的。然后，就是我第一次用手里的枪杀死那个毒贩，我当时在想这是一个士兵存在的意义，是一个战士的价值，我们在守卫着美好的东西。但是我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可能会失去我的战友，失去我的兄弟。虽然危险这个词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但是我是那么的信任他们，相信所有人都不会有事。”
　　“在参加爱尔纳突击的时候，三儿为了掩护我们，一个人陷进了那片原始森林，身负重伤，还扔掉了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得到救援的信号弹。成才为了引开敌军，一个人被整队的敌人外加一辆装甲车追击着，最后跳下了陡峭的河涧。即使盘旋在我们头顶上的直升机不断重复着广播，竞赛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即使我的战友已经经历了那样的艰难，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可能真的会因此而送命。我相信他们是最好的，我相信我们会一起走到最后。”
　　“我手里拿着那个口琴的时候，忽然发现，原来我很幼稚，真的很幼稚。原来有些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就算你幼稚到无视它的存在，但它终究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提醒你这才是真实的，向你证明你生活在一个真实而又残酷的世界里。它不会因为你有美好的愿望就变得仁慈。我一直以为我很坚强，没有什么能够击倒我，但是我错了。我在想我的朋友，想着我们共同经历的一切，想着我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朋友。我在想你们，和我一同生活、战斗的战友。我在害怕。现在我都在鄙视我自己，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竟会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吴哲把困扰了他多日的心事全部倒了出来，却像是一口气跑上了375峰顶，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齐桓看着吴哲，他没想过会是这样的事情。这不是他或者任何一个在A大队的人能够解决的问题，但又像吴哲说的那样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真实，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局中人，他们都已经或者将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想我能明白你的感受。我的确经历过。”又是几秒钟的沉寂，“我看着我的战友在我面前倒下。”
　　虽然吴哲早就猜到了问题的答案，但听到齐桓亲口说出来，心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攥紧了拳头。
　　“那时候我也消沉了很长时间。这里的很多人都经历过这种事情。你可能要问，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我只能说，从来都没有解脱过。”
　　听到齐桓凝重的语气，吴哲转过头来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齐桓，他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锄头，如果我们一起去执行任务，如果我死了，如果其他的战友都牺牲了，你会怎么做？”
　　吴哲深吸了口气，“我会继续完成任务。”然后他又讪讪地笑了，“你又要说我错过了那次反恐演习？”
　　齐桓摇头，“那不是你的问题。只是场演习，考验你的信念和勇气。被你看穿了是必然的，我想当时最感到懊恼的应该是队长本人，准备了那么长时间却也没有办法做到十全十美。但是我知道在真正的战场上，即使我们都牺牲了，你也会继续坚持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吴哲极力想抓住脑子里闪过的光亮。
　　“我不想讲什么大道理，我只想说，我们能够走到现在，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们还能在这里，只是因为坚持，你坚持下来了，就会发现还能继续向前走，如果你还想向前走，就必须坚持着。我们是站在现代战争最前沿的人，为了完成使命必须付出很多，甚至是生命。很多事情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才能明白，我们都会害怕，我们都有软弱的时候，只是一旦认输，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些牺牲了的战友。”齐桓指着自己的心口，“他们一直留在这里。为了他们，我更要坚持。”
　　天完全的黑了下来，训练场上的人几乎全部离开了。吴哲仰起头望着深色的天空，似乎想把一切都看穿。齐桓还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死亡，对于一个普通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似乎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遥远得好像根本不存在。但是对于A大队的特种兵，对于战场上的战士，它像魔鬼一样如影随行。当吴哲阳光般的乐观被投射上死亡的阴霾，他的信念也被黑暗吞噬了。齐桓的话犹如划破暗夜的一道闪电，让他重新看见了前方的路。
　　时间在静静地流逝，每一分钟都仿如另一个宇宙洪荒，生命从中走过，以各自的方式留下自己的印迹，短暂却又永恒。
　　吴哲想起，他在A大队参加的有数的几次实战任务结束后，袁朗每次都会即时通过无线通讯向铁路汇报任务情况。当袁朗用喜悦的语气说出“零伤亡”这三个字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大队长铁路的欣慰。生命的代价是谁也承受不起的，但他们能做的或者是必须做的，就只有坚持。
　　吴哲忽然说：“我饿了，去吃饭吧。再不回去，薛钢又要拎着饭盒搜遍整个基地了。”
　　齐桓暗中叹了口气。高智商思维的跳跃能力果然无人能及，这家伙还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每个人面对死亡的反应和态度都不相同，不会那么快就完全接受得了，但应该没什么大事了，他需要的只是时间。
　　“我以为今天要陪着你挨饿呢。”
　　“你不想吃我还要吃呢，不保持最佳状态明天还想被你削啊？”
　　“平常心，平常心。”
　　“菜刀，谢谢。”
　　吴哲的快速转折还是没有一点儿拖泥带水，就算是已经习惯了他说话方式的齐桓，刚找到的平常心又一下子被他抽飞了。
　　齐桓只能苦笑，“锄头，言重了。如果队长在，他就不会让你想那么多了。”
　　吴哲摇头，“我是想得太多，我能从石器时代想到纳米时代，从芥子想到须弥，我总是用太多的精力去想。一些小事情大家说说笑笑就过去了，但这件事却是我不敢对你们说的。”
　　齐桓最受不了这个，他把一只胳膊搭到了吴哲的肩膀上，“兄弟，以后有什么事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就行了，再怎么样我们这些老兵走过的桥也长过你走过的路，吃过的盐……”
　　不等齐桓说完，吴哲已经跳起来飞起大脚踹了过去，齐桓闪身躲开，逃命似地跑掉了，吴哲默念着平常心一路追了下去。

　　晚上，吴哲仰面躺在床上望着灰蒙蒙的天花，他还在想齐桓说的话。他因为害怕，因为茫然把自己藏了起来，又因为想得太多，一度以为将要崩溃。但是这一切在齐桓说来都变得很简单，简单到有些不可思议。看来的确是用脑过度了。应了许三多的那句话，太复杂了不好。
　　齐桓那个家伙的确不简单，想方设法解决问题的同时还要照顾到他的情绪和身体状况，这个代理家长也真是不好当。又想起当年自己开导许三多的时候长篇大论，最终把他的眼泪劝了出来，场面简直是狼狈不堪，而齐桓只一首钢七连连歌就把他丢了的魂儿又唤了回来。看来道理不是靠想就能想得明白，也不是想说就能说得清楚的。
　　齐桓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是已经经历过他无法想象的事情，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在面前倒下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经历。从来没有忘记，但是必须要坚持。只有坚持，才能一直走下去，跟身边的战友一起走下去。
　　大脑里的CPU还在高速运转，但毕竟是人脑不是电脑。压抑在心里的烦恼一旦说开了，精神自然就处于放松状态。一通胡思乱想之后，吴哲终于睡着了，这是他一个礼拜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随着火热的朝阳跃上天空，A大队又迎来了崭新的一天。吴哲从里到外都基本上恢复到正常状态，而最兴奋的人却非薛钢莫数了，他总算是摆脱了一个星期以来笼罩在头顶上挥之不去的超级强大低气压。他终于不用因为吴哲食不下咽、夜不成眠急得抓耳挠腮，不用因为担心吴哲犯错被罚整天提心吊胆，更不用因为见到吴哲混混沌沌的眼神就生出想以头叩墙的冲动。正常了就好，原来人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满足的。后来薛钢也曾问起吴哲事情的原委，吴哲则用一个高深莫测的温柔的灿烂笑容给予回应，薛钢同学在不寒而栗中连打了三个冷战之后明智地抛弃了自己莫名产生的好奇心，毕竟，猫咪的前车之鉴是发人深省的。
　　吴哲的花在齐桓的精心呵护和照料下超水平发挥，以至于第八天晚上齐桓兴冲冲地捧着花跑到吴哲的宿舍请功。吴哲诧异，惊叹齐桓居然也有养花的天赋。齐桓刚得意了没两分钟，吴哲就提议为了不埋没天才，他可以考虑把自己多年养花的经验和技巧倾囊相授，并承诺一定做到诲人不倦。齐桓闻言大惊失色，担心他真会做出这种“毁人不倦”的事情来，随即抱头鼠窜，转眼逃得无影无踪。望着空空的门口，吴哲笑了个春花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