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味》三表姐

1、第 1 章

　　方炎给王行长的孩子上了一下午游泳课，上岸才发觉有好几个未接电话。他也不着忙，冲了凉，换了衣服，上到酒店大堂，在大堂吧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鲜榨橙汁和一份公司三明治。然后才掏出手机，翻了翻，挑了一个回过去：“杨总……人找好了？好，我晚上过去。”
　　他看了看手机短信上发来的地址：东门老街皇朝国际V305。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窄身西装，怎么今天就穿了这身呢？于是示意服务员将东西打包——为免晚上被当成少爷，他需要回家换衣服。
　　当他晚上出现在皇朝国际门口时天已黑透，经理明辉在门口等他。明辉是个小个子男人，由于肚子有些凸起，穿了大一号的西装，突出的垫肩衬得他脖子更短，带着圆镜框眼镜，看着像国内土生会计师事务所里一抓一大把的辛勤劳作终日加班的经理或高级经理。
　　实则明辉也不比那些经理轻松。他见到方炎出现，赶紧迎了上去，仰着头招呼：“火哥，好久不见。怎么总也不来啊？”
　　方炎笑着说忙。明辉陪笑：“再忙也要放松一下嘛。”
　　方炎心说，我与你一样，到这里与上班无异。不过面上却与他客套：“最近生意可好？”
　　明辉立马瘪了嘴，一副委屈的样子：“火哥，你不来，生意怎么好？”
　　“你就逗我吧，你们皇朝国际也算是咱们市头一份了，还差我这点？”
　　“呵呵。”明辉干笑，“就算我们是头部，也被线上挤兑得不行了。”
　　方炎好笑：“你还知道‘头部’呢？再说你一KTV经理还什么线下线上的？”
　　明辉说：“火哥，你可不知道。现在男的女的，稍微有点姿色都在线上做直播。加个滤镜，各个赛天仙。抛个媚眼就大把打赏，还用得着在这里陪酒，挣这份辛苦钱？我们实体经济，难啊！”
　　方炎“嗤”地笑出声来：“你们算什么实体经济？”
　　明辉本也是开玩笑，此时顺着方炎说：“对对对，火哥你是搞投资的，自然懂。”
　　明辉领着方炎往里走。一路上有妈咪领着小姐穿梭来往，各个都要看他们一眼。明辉知道她们看的不是自己。方炎很高，怕是有190。听说他是学游泳的，脊背板直，并不像其他高个子习惯略佝了背，又手长脚长，肌肉线条也纤长，因此在人群中格外突出。他今天刻意穿了明黄色POLO衫，左胸口大大的蓝色马球LOGO和竖起的领子增加了些“爹味”，加之皮肤被晒得黝黑，不知道的大约以为是常打高尔夫的大老板。那些小姐们虽频频回头，但好歹看得出是客人，否则早已“靓仔”，“帅哥”地出声调戏。
　　“唉，我要是有你就不愁了……”方炎算是熟客，明辉并不忌讳。
　　“我操，早说啊，明经理，”方炎接茬，“现在PE不好做，早不想干了，以后就跟你混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说话间已到305门口，明辉补了句“杨总已经到了”，就开门将方炎让了进去。
　　“哎呦，老弟来啦？”出声招呼的是杨总。
　　方炎略扫一眼，长长的沙发上，除了杨总还有三人和他们叫的小姐。他只认识其中一个——许建新。方炎不自觉地皱皱眉。
　　夜还未深，气氛不热烈，音响都没开，硕大的屏幕沉默地闪着某韩国女团的MTV，好多条雪白的大长腿晃动着。
　　许建新坐在杨总左侧。身材勉强保持了匀称，腹部稍微有些突出，皮肤白嫩。听说有个私人教练专门跟着他天天训练，但架不住到了晚上晚宴，KTV和夜宵全套下来，酒精还是将肥膘往他身上粘了不少——人到中年，还能天天如此，哪次来都有他，方炎也是佩服。
　　许建新并未与方炎打招呼，但金丝镜框后的眯缝眼从他一进来就黏在他身上。一旁的小姐一身粉色丝缎晚礼服乖巧地坐着，再过去是一个一看即知是健身教练的男人——寸头，倒三角，紧身T恤，旁边也陪了一个小姐。
　　方炎略点一下头，就径自挨着杨总右边坐了。
　　这也不算什么，杨总的局向来这样风格——他在包房一坐，这个那个找他的尽管来，各说各的事儿。再喝喝酒，摇摇色盅，唱唱歌。气氛起来了，有的称兄道弟，有的搭上线了开始攒事儿，也有说了事儿就走的。这不，他旁边这个不认识的兄弟也没与他打招呼，自顾自与小姐猜拳，玩得开心。
　　杨总问他：“给你叫一个不？”
　　跟进来的明辉赶忙说：“火哥，小芳还没下钟。怎么的，你先另点一个还是怎样？”
　　方炎摆摆手：“她下了钟就叫她过来，不然算了。”
　　他先与杨总碰了一下，喝了一口，似真似假的洋酒被冰块镇了一下，好歹没有那么辣嗓子。什么奶香，烟熏的味道是一概没有的，他觉得像喝汽油。
　　“人一会到，你们俩好好聊，最好今晚就能定下来，省得我再找地方安置。”杨总说。
　　“太感谢了。”方炎说，“你可真是救我于水火啊！这一向来我都愁死了。”
　　杨总白他一眼：“我还想说呢。好好的银行不呆着，非要去搞什么基金！我是不知道，要知道肯定要拦着你的。”
　　“嘿嘿，”方炎陪笑，“不是PE现在火爆吗？趁年轻多挣点！”
　　杨总叹气：“PE再火，那也是一时的。而且压力那么大，不稳定，怎么比得了体制内呢？你从毕业分配进银行到现在，不说发大财，但也有房有车了，折腾什么呢。”
　　杨总与方炎算不得多好的朋友，但有些渊源。他也很久没见方炎，此时抓紧机会又多说一句：“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心气儿高，不满足老婆孩子热炕头。但眼光长远点，就算工资高一倍又怎样，福利差远了！你不要听那个刘伟的忽悠，长久来看，有机会还是考虑体制内……”
　　方炎苦笑，杨总说的他何尝不知，但他现在正是冲着这点工资。个中缘由一时无法尽说，此时他也只能再与杨总碰一杯。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人，都过来与杨总打招呼。有方炎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人多了开始玩色盅，热闹起来，酒也多起来，于是有人开了音响，嘶吼着发泄酒劲以及其它被酒精提出来的情绪，方炎趁机闪到角落。
　　一开始那个他不认识的兄弟此刻也在角落，喝得有些结巴，搂了自己点的小妹，顶着喷薄的音浪在絮叨：“零八年，就有人叫我买前海的房子。我都去看了呀——打完折才三万八一平米呀……如果那时候买两套……”
　　这是哪里来的憨憨？在这个人均错过两套房的城市，你怀里“头部”夜总会的小姐估计只在出租车上听司机聊一聊这个。果见那小姐，眼睛都不抬，自顾自看着手上的法式美甲，连酒都不劝，显然是在挨时间。出台？门都没有！
　　不过，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每天疲于奔命——公司，泳池，夜总会，都是上班……方炎自嘲一笑。他刚要起身去加入哪个局，忽被一只手按下。许建新按了他肩膀，俯身看他。
　　虽然可以不打招呼，但人主动找过来了还是要应酬的。方炎抓了他手腕，顺势将他扳到自己身边坐下，又对后面跟着的粉裙小姐说：“去，把许总杯子拿过来，我们好好喝一个。”
　　许建新已喝得双颊泛红，细小的眼睛更加眯着，目光仍然黏在方炎身上，上下打量。
　　操，方炎暗骂，旁边跟着小姐，那边坐着贴身教练，还不够吗？
　　方炎接过粉裙小姐递过来的杯子塞到许总手里：“许总，我敬你！”
　　许建新拿了杯子，却把方炎的手也一起握住，看着他说：“你……从银行出来了？”
　　方炎心里骂娘，面儿上还要带笑。这人荤素不忌，大家都知道。最头疼他完全不加掩饰，没皮没脸。他惦记方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顾忌方炎身份，不好太过嚣张，方炎也一向对他不假辞色。
　　现在不同了，方炎抽出手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许建新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笑脸，还主动与他碰杯，欣喜之下，本来泛红的白脸蛋更增加了几分红晕，也不知是兴奋的，还是与方炎又连喝了三杯的关系。
　　“弟弟，你们PE要投钱不？我给你们钱！”许建新又抚上方炎肩膀。
　　原来的方炎，上有无数层领导压着，下有业绩压力顶着，但遇到这种土豪可以果断地拒绝，“对不起，我们行不差你这些。”
　　但现在，人人尊称一声“方总”的他虽仍不想与这位风评不好的许建新有什么瓜葛，但面子必须要给。他没有再拽开许建新的手，绽出一个笑脸：“不巧，我们这期募完了，什么时候有机会再说。”
　　许建新立马表态：“买买买！下次一定叫上我。”白白肉肉的脸上也显出几分霸道总裁的豪气。
　　门又开了，明辉领着两人走进来。头里一人方炎认识，是杨总的司机小李。后头一人身量不矮，略佝了腰，身上一件灰突突的圆领T恤，大短裤，凉鞋。这人虽是个男的，但头发已经快到肩膀，跟随着低下的头，垂到面前，看不清相貌。
　　杨总身边的小姐伸手示意方炎过来。方炎对许建新歉意笑笑，坐到杨总旁边。音乐震天响，杨总拽过方炎，指了指那人，方炎就知道这是自己要的人。
　　司机小李扒拉了一下那人，指了指杨总，又在他耳边说了两句。那人自己两步走到杨总跟前，还略略弯腰鞠了个躬。
　　“抬起头来！”小李喊了一句。
　　那人似是听到了，略略抬头，又似没听到，仍然看不见脸。杨总冲小李抬抬下巴。小李一番安排，音乐声音小了些，沙发头起空了出来。
　　方炎随着他们走到角落，与杨总一起坐在沙发上，那人也跟过来，却还是站着。
　　“你要的人。”杨总说，这下可以正常音量交流了。包房中间欢闹仍在继续，整好也听不见这边在说什么。
　　“来，这是方总，打个招呼。”杨总与那人说。
　　那人总算抬起头来。
　　是张难得的俊脸。眼睛细长，鼻梁英挺，人中深陷，下巴微微翘起。几天没刮的胡茬，消瘦的双颊，配上及肩长发，略带颓废的气质。眼神却不忧郁，看着方炎，安静，淡漠，一丝情绪也无。
　　一下子，房间里很多人都看了过来，连杨总都稍微愣了愣，不用说那边有意无意看着这边的许建新。
　　而方炎，他觉得音乐、嘶吼、叫闹……房间里的一切，忽然离自己远去。耳边轰鸣一阵，紧接而来的是阶梯教室窗外的白杨被风吹得的“哗哗”声，大课前同学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操场上篮球砸在地上的“邦邦”声，还有露天泳池边男女同学你推我搡的嬉闹声……
　　“这是……”杨总摸摸脑袋，“叫什么来着？”
　　安铭，这是安铭。
　　“安铭，他叫安铭。”小李说。
　　“对了。”杨总说，“安铭，那什么金融大学高材生，当年的高考状元……哪个省来着？”
　　中国金融大学，浙江省。
　　“中国金融大学的，包邮区那边的状元。”小李说。
　　方炎看着安铭，他是怎么落到杨总手里的？高考状元，专业第一，学生会主席，家里做生意，当年如果没有第一名考入银行就要回家继承亿万家产……。
　　“哎，方老弟，你发什么愣啊？”杨总伸手在方炎眼前晃。
　　方炎回过神来，看着杨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知道这事情并不是状元就做得来。我就告诉你，他肯定错不了。”杨总以为他有疑虑，有些不大高兴——他找的人何时不靠谱？但方炎毕竟是在艰难时刻给他放过款的，还是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
　　他当然做得来，哪里有安铭做不来的事情？但方炎脑子里的问题不是这个。
　　半天，方炎冒出一句：“可靠吗？”
　　杨总懒得再解释，他看到许总已经走过来，脚步虚浮，双眼发直。
　　“这位朋友是谁？杨总不介绍一下？”许建新一个踉跄，直冲着安铭过来。安铭退后两步，已被他抵在墙上。好歹他还记得这是杨总带来的人，转身与杨总询问。
　　杨总也烦这个人。然而他实在太有钱，杨总轻易不会给人没脸。况且，他觉得今天的方炎有点奇怪，婆婆妈妈，不大痛快。
　　“可靠不可靠的我不知道，你自己考虑。”杨总冷笑着瞥了眼仍一手撑在墙上快要与安铭脸贴脸的许建新，“不过你快着点，这是尖货，你不要有得是人要！”
　　说实话，方炎不大想要，这无关专业和能力。要了，以后如何面对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呢？安铭认出他来了吗？没有吧。当年的天之骄子怎么会记得自己这个体育特招生？就是杨总也并未意识到，自己也是堂堂中国金融大学毕业生呢。
　　但如何与杨总说呢？他已看出杨总有些许不高兴——也是，这人不好找，人家肯定是费了心思的。
　　方炎于是拉了杨总走到另一角落：“您找的人肯定是错不了的。就是吧……”
　　方炎说着冲那边扬了扬下巴。杨总偏头一看，许建新正与安铭说着什么。他能想象许建新正问着他的年龄以及说着自己的豪宅和存款。两人鼻尖已经快要碰上，安铭垂在脸侧的长发甚至已被眼前人喷出来的酒气带得微微晃动。而这个被他带来像货品一样被人估量的人，淡定平视着面前色欲熏心的潜在买家，既不愤怒，也不羞怯。
　　他似乎有点明白方炎的意思。
　　“这……太出挑了些。一个是我怕降不住他，反被他在中间做了手脚；另一个，以后万一搞出大动静，被牵出来……”
　　也有道理。杨总想了想，说：“我给你交个底。这个安铭，确实不是一般人。他家里本来是做生意的，算得上个小老板吧。他自己也争气，成绩好，毕业直接分到了银行。谁知没两年他父亲在地下赌场把家业都输光了，还欠了高利贷一屁股债。高利贷绑了他妹妹，他情急之下……”
　　“我操，不会偷存款了吧？”方炎吓一跳。
　　杨总点点头：“可不就是。”
　　“那……”方炎更加糊涂，那怎么在这儿，应该在牢里呀？
　　“呵，要说是高才生呢。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事情如果捅出去，他的领导有直接责任。而且，他偷的那几户有问题……”杨总搓了搓手，做洗手状。
　　方炎懂了，大概是没有报案——前提是钱肯定补回去了。
　　“总之呢，他又找别的高利贷把钱补回去了。从那以后就专门给人干这些活抵债。”
　　“那怎么能抵得过来？”
　　“可不是，不过还个利息——你这种大活机会不多的。”
　　“他到底欠多少钱？”
　　“别人那里我不知道，我这里这个数……”杨总伸出一根指头。
　　“嗯，那就是说，干完我这单，您这里就还完了？”
　　问题太多，杨总又不耐烦起来：“就是这么回事，他帮你干活，你把这一百万给我。你要是怕他以后出头，那我告诉你，绝不可能。不说他哪辈子能把本金还完了，他以前那些事虽说是没报案，但录了像的——这辈子就被人捏在手里了。对了，还有他的爸爸和妹妹呢，跑不了的。你要是怕他给你下套……”杨总拍拍方炎的肩膀就往回走，“自己判断吧。”
　　方炎也跟回去。许建新正与杨总说：“这个小哥儿不错，借我使使？”
　　杨总看着方炎，不置可否。
　　这就是个祸害，方炎看着许建新白里透红的大脸蛋子几乎就要去蹭安铭如流线般下颌，一只手已抚上他的腰，上下摩挲着。这种人，他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他，谁沾上就倒霉！
　　方炎想着对杨总堆起个笑：“不是说专门给我找的吗，敢情还要竞价不成？”
　　操，我在说什么？话一出口方炎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杨总知道这是收人了，说：“确实是专门给你找的。”
　　好歹是同学，许建新太恶心，人才难找，错过这个下个不知什么时候……方炎紧着给自己找理由。
　　许建新那一脸失望毫不掩饰，但也无可奈何。他拍拍安铭的脸蛋，与方炎说：“真是便宜你。哪天想乐一乐，可别忘了叫上我啊……”
　　方炎陪笑：“也就您有这兴致。我们给人打工的，白天就被老板掏空了，回家老婆要乐一乐都有心无力呢！”
　　许建新笑：“哎呦，我的老弟，不叫你出力……”
　　杨总打断他们：“还有正事儿要说……”
　　许建新终于走开，安铭顺着杨总手势，坐在一个沙发墩子上。
　　“你大概要借多久？”杨总问方炎。
　　“到年底吧。”
　　“那还大半年呢……”杨总只略一思索就说，“也无所谓，行吧。”
　　“你有什么要求？”杨总又问安铭。
　　安铭看了一眼方炎：“哪一年的账，什么行业？”
　　方炎没说话。杨总招呼司机小李：“你去找明辉，叫他开个小包间，方总要与人说话。”
　　方炎与安铭两人在小包间里对坐，一时谁也没说话。
　　你还认得我吗？方炎想问。
　　最终，他开口：“你问行业干什么？”
　　安铭根本不抬眼看他，淡淡说：“复杂程度不一样，要的东西也不一样。”
　　方炎叹口气：“精细化工，去年的账。”
　　安铭舔舔嘴唇：“难度高。”
　　“精细化工还叫难度高？”方炎扬眉，“就几个罐子。”
　　“总是生产型，有货。”
　　说得也没错，方炎于是说：“这些年的账，电子档和原始凭证都准备好了。你看还要什么？”
　　“凭证，账册和笔。”
　　“这个准备了，原来的文具商，一样的。”
　　“另外要手套，喷壶。”
　　“喷壶……好，我去准备……”
　　“要带院子的别墅。”
　　“什么？”方炎正按着手机备忘录往里记，不防听到这么个不搭界的。
　　“别墅，独栋或者联排都可以。没有楼上，不能是错层，要带个院子，院墙要高些。”
　　方炎愣愣看着他。
　　安铭看方炎这个样子，淡漠了一晚上的脸忽然绽出个笑来：“应该有的吧？或许……带个游泳池？你还游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