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酒》见涸生

2、序曲（二）

　　阴曹这几日不大太平。

　　判官不知犯了什么大错，竟被一向宽和的阎君罚去了长眠海。那里栖息着无数厉鬼，是魂魄消散化为烟尘之地。听闻阴曹的天，便是那些厉鬼魂飞魄散之后化作的雾霭。

　　而判官不在天子殿，那些鬼差便都偷了懒，险些放走了好几只该入炼狱赎罪的恶鬼，弄的阴曹境内一时鸡飞狗跳，差点酿成大祸。
　　好在有孟婆帮忙，总算把那几只鬼又捉了回去。鬼差们闲下来，便都跑到酒泉这儿来喝酒了。

　　一个黑衣青面的鬼差从李桑落手里接过酒盅，忙不迭凑上前去吮了一口，眯起眼睛道：“啧，这人间的酒果然是好滋味啊。多亏了李姑娘，我们才算是有福了。”

　　李桑落弯腰拂去水面上浮着的彼岸花瓣，回眸笑道：“大人不必客气。”

　　那鬼差连饮了好几盅，才擦了擦嘴巴停下来，视线不经意扫过她身后的离恨亭。那里乌泱泱坐着好些鬼魂，粗略一数，竟有数十只。他不由惊道：“怎么这么多怨鬼？阿照大人呢？”

　　“她的灵器坏了，去找铸官修补了。”李桑落随口答了一句，视线跟着落在离恨亭里。
　　一大群鬼围坐在亭子边上，个个手里捧着酒盅。他们并非生前就嗜酒成性，而是在这阴曹里，实在是无事可做，故而在阿照来渡他们之前，只能靠饮酒来消磨日子。

　　李桑落稍一侧眸，便看见了前几日遇见的那白衣少年。他站在亭子外，背靠着一根以枯木雕刻而成的亭柱，望着不远处的忘川出神。

　　离恨亭内人语嘈杂，只他一人立在亭外静默不语，与身后的热闹之景格格不入。

　　李桑落犹豫了一会儿，俯身盛了一盅酒，走到少年跟前。
　　“要不要尝尝？”她把酒盅递过去，“是梨子酿，很好喝的。”

　　琉璃盏里，近乎透明的酒液微微晃着，散着梨子的清甜。少年低头看了一眼，喉咙莫名紧了紧，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声音却仍旧温和：“多谢姑娘好意。”

　　“你不喝酒么？”李桑落有些奇怪。
　　这离恨亭里，收容的大多都是从忘川出来的怨魂。他们前尘尽忘，却执念未解，徒留一缕怨气，萦绕不散。记不起其中因果，却锥心蚀骨，痛贯心口，唯有借着酒意，才能稍稍纾解。

　　可眼前这少年，竟不喝她的酒。
　　那他到离恨亭来做什么？

　　少年点了点头，望着她沉默不语。
　　她穿着大红色的海棠绣裙，艳艳似血。白皙的耳垂上坠着红流苏坠子，一晃一晃，似纤长的彼岸花瓣，蹭着她的脸颊生长。

　　这样的红色，穿在她身上实在动人，娇艳明媚，炽烈如火，如烈日下一瓣一瓣绽开的牡丹。

　　可他看着看着，眼底竟生出一股刺痛之感。像是有人拿着匕首刺穿了他的眼睛，剧烈的痛楚四散蔓延，令他浑身一颤。他脚下一软，险些踉跄摔倒，还好李桑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李桑落吓了一跳。她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到少年的手腕，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暖意。

　　他的手腕是热的。
　　也就是说，他并未进过忘川。被忘川水洗过的魂，身上不会有这样的温度。

　　那他为何会在这里？既无需入忘川，便该早早饮了孟婆汤入轮回转世，为何还要留在这阴曹徘徊不去？

　　思绪被重重疑惑包裹，李桑落一时忘了松手，仍怔怔地扶着少年的胳膊。
　　少年垂眸盯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几次欲言又止。他犹豫着抬起另一只胳膊，正要 拂开李桑落的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悠悠的女声。
　　“这便是与你做交易的那只鬼么？”那声音道。

　　李桑落被那声音惊醒，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松开少年的手臂。她转身望向来人，屈膝行了一礼：“见过阎君。”

　　寒雾四散，缥缈清冷，一只苍白的手捏着酒盅，不紧不慢地从雾中显现。阎君理了理肩头如瀑的白发，优雅地将最后一口酒饮进肚里，朝李桑落轻轻颔首。

　　李桑落这才看清，阎君身后，还跟着判官和阿照。判官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一直紧紧抿着唇，而阿照则抱着她刚修好的灵佩，看热闹似的站在一旁。

　　阎君伸出细长的手指，点了点站在李桑落身后的少年。
　　“你倒是有本事，竟敢与判官做交易。”她睨了一眼身侧的判官，又道，“你是拿什么与他换的？”

　　少年一头雾水地看着她，茫然道：“阎君此话何意？我并不记得我与判官大人曾做过什么交易。”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自我入阴曹起，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阎君啧了一声，懊恼地揉着太阳穴，“瞧本君这记性，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用指尖虚虚一点少年的额头，轻描淡写地说：“鬼魂向判官行贿，是阴曹之大忌。判官有错，你亦有错，所以本君便封印了你的记忆，以示惩戒。”

　　少年仍是一副茫然的神色，李桑落却是听懂了。怪不得他身上无半分执念缠身之苦，原是因为他本就与那些怨鬼不同。
　　他并不是因为执念未解而被困在此处的。

　　他未曾饮下孟婆汤，未曾浸过忘川水，故而不能入轮回转世。而阎君又封印了他的记忆，让他忘尽生前事，成了这阴曹里一只茫然游荡的孤魂。

　　李桑落望着少年清瘦的脸，顿时有些心疼，忍不住开口道：“他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如此。”

　　听她出声替自己辩解，少年眼中闪过一瞬的讶异。
　　她明明与他素不相识，却肯开口帮他向阎君求情。

　　他盯着李桑落发间簪着的红玉珠步摇，初见她时那股微妙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眼前这姑娘……当真不曾见过他么？

　　阎君看了李桑落一眼，视线在她与少年之间游荡。看了好半晌，她忽然抚着下颌笑了起来，施施然点了下头：“既然桑落为你求情，那本君便网开一面，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她素手轻抬，那只原本被她捏着的酒盅立刻化成了一股雾气，飘向不远处的离恨亭。
　　“看到那些鬼魂了么？在这离恨亭里的，都是些执念未解的怨魂。只有等阿照渡魂，解了他们心中执念，方可再入轮回转世。这渡魂一事，阿照一人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你便替她分担一二吧。”

　　判官眉头轻蹙，提醒道：“阿照执掌灵佩，能入虚实之境，故而有渡魂之能。可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鬼魂，连虚实境都无法开启，又如何渡魂？”

　　阎君轻笑一声，伸手指向李桑落：“除了阿照，她也能打开虚实境。”

　　李桑落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

　　“以怨魂的执念为引，便可开启虚实境。”阎君拂袖一扬，李桑落的眼睛便现出了清透的涟漪，如同奈何桥下漾起细纹的忘川水面。
　　“你自入阴曹便掌管酒泉，那些怨鬼日日喝着你的酒，自然要听你的话。他们的执念能进入你的眼睛里，指引你入虚实之境，去看他们前世所经历的一切。”说话间，阎君的衣袖轻轻落下，融进身侧如云的冷雾之中。她抬眼看向李桑落，再问一声：“你可愿帮他？”

　　一提起虚实境，李桑落潜藏在心底的恐惧便如藤蔓一般爬了上来。
　　她曾六入虚实境，皆无功而返。而每一次，她都要经历一遍剜心之痛，那种痛楚牵筋蚀骨，如同人间极刑。可偏偏，她又记不起前世究竟是为何才受了这般剜心之苦。

　　所以后来，就算阿照肯再引她入虚实境，她自己也不愿去了。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罢，总比次次去受刑来的舒坦。

　　眼下听得阎君要她帮这少年开启虚实境，李桑落顿时起了抵触之心，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咬着唇道：“……让阿照帮他不行么？”

　　“阿照还有别的事要做。”阎君看着她的眼睛，勾唇浅笑，“本君允诺，他若能渡化六只怨鬼，本君便还他记忆，允他再入轮回。而你若肯帮他……本君也可把你的记忆一并还你。”

　　她用倦懒诱哄的语气，徐徐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记起前世之事么？”

　　李桑落的心口猛地一颤。
　　她确实想记起前世之事，记起究竟是何人，又是何缘由，才能在她心口种下这缕怎么洗也洗不去的执念。

　　可是……

　　她犹豫着望向站在身侧的少年，他正低眸看她，眼底隐隐含着渴盼与希冀。这样的神情，让李桑落不由得想起了初见他的那一日——
　　少年一身白衣站在忘川水畔，凝神看着她的脸，低声问她：“我与姑娘……可曾见过？”

　　李桑落的手攥成拳，指甲嵌进细嫩的皮肉里。漫长的沉默结束后，她竟与少年同时开了口。

　　“姑娘不必勉强……”
　　“我愿。”

　　少年错愕地止住了声音。方才见李桑落这般犹豫，他心知她定然不愿，所以也不想勉强。可不曾想，她竟开口说了一个“愿”字。

　　他心生感激，刚将一个谢字说出口，李桑落便扬声打断了他：“你不必谢我，我是为了我自己，并非为了帮你。”
　　说罢，李桑落便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阎君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如此甚好。阿照，你过来，本君有事要交代于你。”

　　阿照无奈道：“阎君，您已经交代过我三遍啦。”

　　“本君这不是记性不好么？”阎君瞪了她一眼，露出倦怠的神情，“你既知晓，那便速速去办吧。本君要回去歇着了。”
　　她拂袖转身，只一瞬便消失在了身侧的冷雾里。

　　阿照走过来，扬手从离恨亭里抓了一大把鬼魂。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那堆鬼魂里扒拉了一圈，挑挑拣拣拎了一只出来，怼到李桑落面前，“这便是你们要渡的第一只鬼。你们需记住她的脸，若是弄错了人，我可不负责。”

　　那是个容貌姣好的女子，明眸似水，云鬓花颜。李桑落还不及细看，那鬼魂便在阿照掌中化成了一缕雾气，钻进了她的眼睛里。

　　李桑落眼睫轻颤，下一瞬，她视线所落之处狂风忽起，冷雾弥漫，一面云镜自雾与沙交界之处慢慢显现，立于忘川之上。雾气凝成矮阶，一阶一阶铺下来，一直延至李桑落脚下。

　　阿照催促道：“别愣着了，快进去吧。”

　　李桑落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脚，踩上第一层雾阶。少年略一迟疑便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一步一步踏过三十六层雾阶，走至虚实境的入口旁。

　　寒气凛凛，白雾如看不见底的深渊，随时要将人吞噬。纵然已进过六次，可李桑落心里仍有些害怕。眼看着虚实境的入口马上就要消失，她只好压下心底的恐惧，朝少年道：“走吧。”

　　身体穿过白雾的瞬间，李桑落整个人仿佛坠入了一片看不到头的虚无之境。身旁被浓重的雾气包裹，什么都看不见，只余耳旁风声阵阵，如猛兽嘶鸣。

　　意识渐渐混沌之前，李桑落感觉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温柔的暖意穿透寒雾，少年的指腹停留在她微微凸起的腕骨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李桑落的头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