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序曲(一) ...
-
人间一日,阴曹百年。
人间尚有日月,而阴曹却无昼夜之分。隔着地府湿冷的寒气,一层薄雾与八百里黄泉遥遥相望,便算作是这阴曹的天了。如此一日一日过去,竟也不知是过去了多少年。
李桑落拈着手里的玉盏,清透的玉壁隐约映出酒液的薄红。她轻晃几下,才探唇抿了一口。酒泉里淌出来的酒一日一换,今日不知又是哪种滋味。
“你倒是日日清闲。”一道倦懒的女声从身畔响起,碧色裙裾悠悠落下,将炽红如血的彼岸花碾倒了一大片。
阿照不用她招呼,自己便去旁边的石台上取了酒盅,弯腰从泉里舀了一盅酒,一口气灌进肚里。
李桑落倚在泉边垒起的石壁旁,随手扯下一片纤瘦的花瓣,在指上虚虚绕着,侧眸望着阿照笑:“喝这么急做什么?又不是不给你喝。”
她的眉眼本就生的好看,笑时尤甚。朱唇盈盈,眸底含春,比她指尖绕着的那瓣彼岸花还要娇美。
阿照瞧见她笑,一时晃了神。她不由想起李桑落初入阴曹时的样子——那时候,她是从来不笑的。
新魂自鬼门关入阴曹,由鬼差以缚魂绳牵引,经八百里黄沙,至奈何桥边,停驻忘川水畔。再于孟婆手中接过一碗清汤,饮下后便可忘却前尘,入轮回转世。
阿照在此待了数千年,这般景象不知见了多少次。直至那日她渡鬼归来,远远望见一纤瘦女子立于奈何桥畔。那女子一身红色裙裳,虚虚扶着石栏,低头凝望忘川之水。
忘川之水,至清至寒。水波清透,寒气袅袅,两侧石壁嶙峋,狰狞如厉鬼獠牙。此为阴曹洗魂之地,寻常鬼魂轻易碰不得。
若是遇上那些执念深重的亡魂,就连孟婆汤都洗不净其前尘旧念,阎君便会令鬼差押魂入水,以忘川之水涤其魂魄,历经洗炼之痛,便可执念尽抛,再无挂念。
阿照犹记得当时李桑落的模样,她鬓发尽湿,唇色如雪,一身忘川寒气,对着忘川静默不语。
鬼魂皆惧忘川,惧其钻心蚀骨之痛,唯恐避之不及,从不敢在此多停留半步。而她,却敢这般平静地直视忘川。
阿照好奇心起,便走过去问竹篷里的孟婆:“她进过忘川了?”
孟婆叹了一声:“进过了。只是她执念太深,连忘川水都不能洗去毫分。她如今虽失了前世记忆,却未解心中执念,故而不得轮回转世。”
从前也有不少像她这样的鬼魂,入了忘川,执念仍不得解。因而便需要阿照引魂入虚实交界之境,寻其执念牵绊之处,了却他们前世夙愿,此为渡魂。而阿照,便是这地府里千百年来唯一的渡魂师。
她见过魂魄无数,却无一魂如李桑落这般,六入忘川,仍旧神色不改。
阿照步上奈何桥,还未走近,便已嗅到她身上忘川水的腥冷。忘川深处凝聚无数鬼魂执念,如此日积月累,便染了凡尘俗世的腥气。可她却仿佛闻不到似的,仍在盯着忘川出神。
冷风卷地,李桑落红色的裙摆拂在石地上,如同落了薄薄一层血。她呆呆凝望着水面,一只手捂着心口,忽而皱了眉,露出痛苦的神色。
阿照知道,那是执念未解之痛。
饮了孟婆汤,前尘琐事尽忘,可偏偏又有一缕执念未解,便盘踞在心口,钻心似的痛。
想不起是何人种下了这缕执念,又是何因果,蚀魂销骨,夜夜难眠。除非有渡魂师引渡,否则此痛将永无消解之法。
阿照那日刚渡了一只鬼,灵气消耗大半,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她便想着,不若先去判官处记下此魂生前名姓,待明日再来渡她。正要转身离去,李桑落回身抬眸,望向她时,眼角处竟清凌凌淌下两行泪来。
阿照一怔。
她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纵然落泪,也是美人之态。只是那双眼睛里,铺满了浓稠如墨的哀恸,幽深绝寂,如同她脚下的忘川之水。
她捂着心口,任凭清泪顺着下颌滴落,那一瞬,她颤抖而绝望的声音竟盖过了忘川千年不绝的水声——
“我竟连他的名姓……都记不起来了。”
阿照渡鬼无数,早已见遍世间炎凉与疾苦,可那一刹,她竟因了那两行清如忘川水的泪珠,起了动容恻隐之心。
于是阿照扯下腰间佩印,额间现了猩红的彼岸花绣,指腹拈起她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引李桑落入了虚实境。
虚实之境,半虚半实,可于其中窥见前世因果,以解前世执念。只是阿照未曾想过,李桑落六入忘川,后又六入虚实境,执念仍未得解。
为此,阿照灵气几乎耗尽,甚至连虚实境都险些倾塌。
那日,虚实境震颤不止,如阴曹尽头缥缈的雾霭,摇摇欲坠似将消散。李桑落低头步下雾阶,一步一步,踏在忘川之畔的彼岸花上。她脚步所经之处,花瓣枯萎,黄沙显现,冷风卷掠,沙砾一层层深陷,于阴曹深处,忽现泉眼。水声汩汩,丰盈涌动,闻之竟有酒香。
她停步回身,弯腰拘了一捧在手中,低头尝了尝,怔愣良久,才缓缓道:“此为桑落酒。”
她前世尽忘,却唯独能记得人间酒的滋味。阿照惊异,便去禀了阎君。
酒为人间消愁解忧之物,阴曹千百年来不曾有。阎君爱酒,便命鬼差于此处建一酒泉,令李桑落掌管此泉。如此,她便也算是这阴曹里的一个小官儿了。
后来阿照常去李桑落的酒泉喝酒。渐渐地,不少鬼差得闲时都会去她那儿喝上一盅。
再后来,那些从忘川归来仍执念未解的孤魂,也都会去她的酒泉讨盅酒喝。与她说起那心口钻心之痛,再茫茫然饮下一杯酒,似乎肚子里的愁便都随酒化了去。而阿照便会在此时起身,从那些鬼里随便拎一个出来,去行她的渡魂之责。
虚实境开启之时,李桑落总会抬头,望向阿照碧色如苔的裙裾和她身前凝聚成雾的茫茫水气。
美人坐泉旁,蹙眉轻垂泪。
至少在李桑落初入阴曹的前数百年里,阿照次次于虚实境前转身,都会瞧见这般情景。
那时候,她是从来不笑的。
“想什么呢?”李桑落伸手轻轻推了她两下,又替她从泉里盛出一盅酒,“今日是你最爱的葡萄酿,还不快多饮几盅。”
阿照便接过来,再饮尽一盅。她抬手擦了擦唇边酒渍,远远望见一个摇摇晃晃的鬼影。那是一只刚被忘川洗过的魂,不识阴曹之路,碰巧路过酒泉,便过来讨盅酒喝。
李桑落为他盛了酒,又给他指了路,让他去不远处的离恨亭暂歇。
那是李桑落的住处,也是孤魂暂聚之地。忘川水没能洗去他们的执念,便入不得轮回,唯有等阿照渡魂,方可解脱。
那孤魂对她道了谢,便一步一步踏过黄沙,进了离恨亭。阿照睨着离恨亭,幽幽叹了口气:“这么多魂,也不知何时才能渡完。”
李桑落笑道:“我瞧你今日精神好的很,不如等下再渡一只,省的阎君日日催促你。”
阿照连连摆手,气道:“方才渡的那只鬼可把我折腾的不轻,我需得好好睡上一觉才行。你是不知,那鬼前世坏事做尽,休妻弃子,日日烟花柳巷,最后的执念竟是他藏在一个青楼妓子床底的一坛黄金。这样的魂,就该被拉去十八层炼狱受苦,竟也配入忘川?也不知判官是怎么判的,我一会儿就去向阎君告他的状!”
“好啦,阿照莫要生气。”李桑落撑着下颌,“我方才见一个鬼差引着判官大人往阎罗殿去,听说判官大人犯了大错,阎君要罚他去长眠海当值两百年。”
阿照的眼睛一下子睁的滚圆,幸灾乐祸地问:“真的?”
她与判官一向不大对付。判官几次三番看错阳间录,误判了好几只恶鬼给她,害的她多费了不少功夫。如今他挨了重罚,阿照心里畅快不少,一时高兴,不由又多饮了几盅。
李桑落道:“那鬼差说的真切,应当是真。”
她话音刚落,忽而起了一阵大风,将泉旁沙砾尽数卷起。一时黄沙弥漫,风声猎猎,阿照眯起眼睛,望着奈何桥的方向咂了咂嘴,“有新魂。”
黄沙铺成稀薄的尘雾,呼啸嘶鸣,而后尽数落入忘川水中。沙雾散去,眼前景象渐渐清明,李桑落顺着阿照的视线望过去,不由一愣。
沙砾消散之处,竟站着一白衣少年。他似是被方才的黄沙呛的不轻,连咳了数声方止。待走近了些,他才出声询问:“这位姑娘,不知此处是……”
他抬眸瞥见李桑落的面容,声音忽止。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又记不太真切,他脸上露出微微茫然的神色,犹豫许久,终是轻声问道:“我与姑娘……可曾见过?”
他的声音清朗如疏月,溶进忘川的潺潺水声里,似弦音泠泠不绝。
李桑落的心口忽而一痛。
她下意识地用手扶住心口,凝神望着少年的脸。他面容清隽,身形颀长挺拔,立在炽红的彼岸花丛之中,濯濯如春日柳,清傲如崖上松。一身清冷之气,如覆雪白梅,山涧新雪。
李桑落的视线慢慢下移,瞥见他喉间有一颗细小的黑痣。他脖颈雪白修长,偏偏生了这么一颗黑痣,格外引人注目。
李桑落盯着那颗痣看的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再度抬眼,与少年对视。她的眼睛被忘川水洗过,澄明如镜,却未能从少年眼中窥见前世分毫。而心口的痛楚却愈演愈烈,她费尽气力,终究是没能从脑海里寻出一个名字来。
于是她只好仰起脸,朝少年轻轻笑了下,柔声道:“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