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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宴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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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大老爷林讯城走到那钟前,整个人颇有种在喜事里浸润过后的神清气爽,他面上的融融的光晕,将脸上的细小皱纹都填了满,清了清喉咙,就见下头的众人都将视线投了过来。
他拱手与众人见了礼,脊背却挺得更直了:“今日多谢申城各位老板贵人们赏脸来参加林某乔迁新宅之宴……”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我林家的大事想向各位宣布。"
他眉毛一塌脸上慢慢显露出悲痛难言的神色:"林某发妻早逝,只为某留区区二子,林某视若珍宝,躬亲抚养,凡事皆以二子为先。
谁料天公罚我,小儿幼时便流落他乡,林某派遣无数手下四处寻觅,却多年来难寻踪迹。林某只将一腔心血寄于大儿林路清身上,大儿却也在两年前意外丧生。
这几年来,丧子之痛无不时时刻刻折磨着林某,林某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睁眼闭眼皆是亡妻临终前,令林某要将二子好好抚养成人的遗愿。可林某却连这等应当之事也未能完美。”
贺箬同贺筠咬耳朵:“他怎么这副深情的模样?谁不知道他家里六房姨太太呐,全都是纳回来当菩萨供着行善积德吗?”
上方林讯城说到痛处喉间哽咽,停顿了一会,摸出一块手帕抹了抹眼,又继续道:“硕大家业,林某也一时无心经营。这一年来也只能靠着行善捐庙换得一丝心安,”他脸色慢慢又有了些变化,悲戚的眉间渐渐揉开来,晕上了淡淡喜色,“上天慈悲,或许也不愿看林某一孤寡老人余生只得孤苦伶仃,竟然让某机缘巧合下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二子。”
“此次宴会,林某也是想向各位介绍才寻回不久的二子林路留,此后要承蒙各位多多关照了。”语毕,向众人深深行了礼,又向二楼招呼了一声,一个青年便缓缓走了下来。
贺箬对林讯城这变脸速度和无耻言论叹为观止,若不是她早就知道这是个表里不一之人,被他这一副孤寡老人眷眷爱子的模样蒙蔽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也无暇去看那走下来的青年,只盯着林讯城那又突然由内而外散发的喜气感到心中一时无语,又附到贺筠耳旁小声道:“林大老爷这也真是能屈能伸,不愧他林家永远都在蒸蒸日上......我瞧他也不像多伤心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表演川剧变脸的呢。”
“他家哪还需要为别的演员投资拍电影,林大老爷这演技我看是无人能及,干脆自己去演,说不定就火遍华国了。”
贺筠没搭理她,目光和众人一起投到那缓步走下来的青年身上去了。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黑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露出他冷峻的五官,和白得有些过分的肤色。
他眉眼低垂着,黑压压的长睫下是一双和林讯城有些相似的桃花眼。身型高挑亭匀,灰驼色的西服服帖又带着那么几分随意。
似乎觉察到众人的视线,他抬眼回望众人,纯色极淡的双唇轻轻抿起,露了个若有若无的笑。
贺筠的双眼恰好和他散漫的目光在空中轻轻碰了一下,贺筠觉得他那双眼像黑夜里的风,游动的淡淡黑色,这样吹过来,其中暗藏的星子又在贺筠眼前轻轻闪了一下。
贺筠被眼前一闪而过的青光烫到,慌忙收回了眼。
林路留和林家大子林路清生了双极像的眼,但林路清总是眼角微垂,眼中浮着薄薄的笑意,温柔谦和。
上方这人却是薄唇高眉,眼角轻挑,好像是真诚的笑着,可总透露着几分漫不经心。
这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而且,贺筠总觉得自己刚才从林路留眼底看到的一丝青色不是幻觉。
一旁贺箬也注意到林路留了。
她微微昂头看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荒唐。
林家大子林路清去世实则不到一年,林家新楼又起,欢欢喜喜地又迎着新的儿子进了,她身上这桩婚约,好像一份明码标价的,林家财富下一任继承者的附属品。
而她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赠品,有天就会被装在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送过去,然后成为一个餐桌上华美的摆设。
她正想得入神,倏地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拍了肩,忍不住浑身发出了一阵细微的颤栗。
她眼中那点憎恶还没收个尽,就回头将目光投了过去,他们的大哥贺朝笙接受到了贺箬这眼神,他有些惊异,揶揄道:“你这眼神怎地又这么凶恶,谁又饿着你了么?”
她小时被罚不许吃饭就总要用这凶狠的眼神瞪人,似是想用眼神把人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贺朝笙又去看贺筠,这位也是不知神游何处,将要把脚下的淡黄色云母石地砖盯出洞来。贺朝笙伸手也去拍拍他肩膀,贺筠打了个与贺箬如出一辙的颤栗,也才回了神。
贺朝笙被两人气笑,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教,半晌才好气的笑着问道:“这青云山上有甚么精怪,把你们的魂都偷走了?还是你两人出门忘带了个重要的东西?”
“等会我带你们去见林老板,可别让我逮到什么罚你们的理由。”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顿时都明白大哥方才是在说自己出门没带脑子,老老实实跟在贺朝笙身后,一时都乖巧沉默起来。
此时厅里气氛正浓,上方林讯城拉着自己儿子终于发表完了一通感言,也进了人群中,音乐声也又开始响起。
贺朝笙领着贺筠贺箬两人去打招呼,林大老爷同贺朝笙又是好一阵寒暄。
贺筠在贺朝笙身后正悄悄打量正被林讯城介绍给贺朝笙的林路留,
林路留此时对着贺朝笙微微笑着,花瓣形状的眼被轻轻挤弯,气质温敛和顺,刚才的贺筠看到的一丝漫不经心似乎是个幻觉。
林路留退到一旁后也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回望过去,正撞上贺筠探究的眼,便又对他又露了个笑。
贺筠心下一跳,立刻把视线收回脚尖。
大厅里正奏了一首抒情舞曲,灯光也变成昏沉的晕黄色,林路留那双眼眯起来挡住了些瞳珠,那一丝青光也再没有看见,贺筠心想,或许只是光线原因罢了。
林大老爷也察觉到贺筠的动静,视线往旁一放,好似才看到贺筠贺箬两人,露出一脸歉疚:“呀,我光顾着同朝笙讲话竟忘记了到贺箬贺筠也来了。”
于是两人一起向他又问了个好。
“一年没见,瞧这你俩人又长高许多了。贺筠越来越有你林家男儿的风华,贺箬也是越发美丽大方,再长几年,怕是整个申城都难找得到比得过得你的人了。”
忽得又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们今年六月是要满十五了吧?”
贺箬心想我二人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哥哥只得一句带过,妹妹就要多些字。谁穿裙子谁被多夸吗?
她又想到此时被夸美貌的是哥哥,觉得好笑起来,不自觉用力咬住下唇谨防自己笑出声来。
男扮女装,扮作贺箬的贺筠受了这通夸奖,一时竟不知是笑是哭,被一旁正努力憋笑的贺箬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一下,才迎着林讯城的视线勉勉强强扯出个笑来,轻轻嗯了一声。
林讯城看着贺箬似比以前娴静了许多,心下更加满意,面上却不显,霎时露出些怅惘来:“是我大儿没有这个福分了。”
他又将视线投至贺朝笙处,神色中似有些难言之所。
贺朝笙哪里不懂,笑着接他的戏:“林叔叔有话直说便是。”
林讯城也接了他的笑,忽然像想起什么别的事,轻强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笑道:“对了!瞧我这,年纪大了,做事也不如你们年轻人周全,竟忘记给贺筠贺箬介绍我二子了,”他轻轻将一旁的林路留推出,“这是你们的新哥哥,只虚长你们几岁。想来你们年轻人是最能玩到一块的。”又转头向林路留介绍一番了贺筠贺箬。
这三人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一旁林讯城又说话了:"我上次去港都时带了好些有意思的物什回来,你们定会喜欢,不如让你们路留哥哥带你们去选些,喜欢就只管拿。我们林贺两家素来都是一家人。"
贺朝笙对着双胞胎询问的目光点了点头,两人便跟着林路留去了。
林讯城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沉声对贺朝笙言道:"你我林贺两家初入商场,相互扶持才赚下了第一桶金,你我两家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商场上也是如同手足。
朝笙你也知道,这桩婚事是我们两家老太爷订下的,箬儿也是我看着长大,冰雪聪明活泼伶俐,是个极好的孩子。可惜路清身陨,没有这个福气……"言至此处,他面上的笑垮下来,脸上的皱纹也全塌下来,神色悲戚,仿佛瞬间就老了好几岁。
"我之前同你母亲已商量过了,如今路留回来,这桩婚事就牵到他身上来。你母亲说她决定便可,只是林叔叔知道贺家如今由你管家,此时更牵连你我贺林两家,必然是要经得你同意才行的。"
何朝笙笑了:"林叔叔既与母亲已经商议好了,那朝笙这个晚辈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林讯城又道:"如今箬儿马上也将十六,路留也二十了,婚事的事也是该尽早安排上才是。"
贺朝笙还是似笑非笑地问他:"母亲怎么说呢,林叔叔?"
林讯城突然有些悻悻,大笑起来,用手拍了拍贺朝笙的肩:"你母亲当然也是满意这桩婚事的,只是你是如今贺家掌家的人,总是要得要你的首肯的。"
"路留才回来不久,此时倒是不急,他还要和箬儿多多接触才是。他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肯定能照顾好箬儿的。"
两人又是客套一番,林讯城又去转头同其他人交谈了。
贺朝笙也正欲去做几个必要的交际,就被折回来的贺箬拦住了:"大哥,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贺箬睁着透亮的眼仰着头巴巴望着他,像个可怜的小鹿,她小声试探问道:"是关于我的婚事吗?"
贺朝笙也没打算瞒着她,便让刚才一直跟着他的手下贺行同她复述了一遍。
贺箬一边听着一边不自觉攥紧了双手,贺行的每个字都像在空气中点燃了鞭炮,火光和炸开的红色布条都狠狠弹打她脸上,使她的脸色一点点变白。
头顶的灯光冷冷撒下来,将她的震惊和愤怒冻结在素白的脸上,她双唇微颤,似想要说些什么,字句又在喉头哽住了一瞬。
苍白的双唇又紧紧压成一条细线,几个字在嘴里翻滚,划开双唇,终于慢慢抖动着滚了出来:"我的意见呢?"
贺朝笙也不答,只淡淡看着她。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底慢慢浮上讥嘲来,她的喉咙似被那几个字划破,讥讽的话语也飞快漏出来:"这哪里想要征求大哥意见,不过是通知罢了。"
贺箬面上的表情渐渐失去了,像个泥塑似的站在那里,眼里静静的,似是在想些什么。忽地吐了一句:"我难道就要做砧板上的鱼吗?"
贺朝笙心里知道贺箬有了打算,嘴角习惯性地弯起来,却依旧不发一言,只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贺箬头顶的发。
贺箬突然就回了神,下意识双手将头抱住:"假发,大哥。"
"别给我薅掉了。"说完警惕地看他一眼,随即抱着头跑开了。
贺朝笙眼眶一紧,脸上笑僵了一瞬。
一旁贺行也对贺箬这瞬息万变的态度感到一时无言,心里却还有些疑惑,小声问贺朝笙:"老大,怎地不直接告诉小姐你的打算?小姐素来莽撞,万一……"
贺朝笙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她还有个狗头军师呢。"
他遥遥看去,贺箬的背影渐远了,朝着贺筠他们刚才的方向去了。
贺行也随着他看过去:"不过小姐的脾气也收敛了许多了呢,换成以前怕已经大闹起来了。"
贺行又道:“好似林大少爷去世后,小姐就......”
贺朝笙揉揉眉心,面上的笑意终于失去,微微叹了口气。
他这一对弟弟妹妹,一个看起来冷静得甚至有些温吞,实则心思沉沉难以捉摸,另一个看似活泼脱线,却也是是个倔驴。
林路清只比他们大上六岁,从小也算是陪着他们长大。他与母亲自小就对贺筠贺箬二人十分严格,林路清却是对他们最温柔不过、纵容不过,三人关系更好得有时甚至令他这个亲生哥哥眼红。
一年前林路清意外丧生的消息传回来,他两人得知后便一起大病一场。母亲与他后来也想过要开导劝慰二人一番,只是这两人病好之后竟都又恢复如常,一个依旧冷静自持另一个也仍然每日风风火火,就像忘记了一切一般。
他与母亲也怕再引他们伤心,便也将此时暂时按下不提了。
贺朝笙望着贺箬的身影消失在二楼阶梯尽头,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才低声道了一句:"终归是要长大的。"便也将自己投入到那灯光下的人群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