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秋霜》落霓

8、第七章

　　第七章

　　一晚上子枫不知道梦见了些什么，大约直到凌晨才沉入酣眠，被淡华叫醒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起了身，依旧有些迷蒙，坐在床边呆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梳洗好后直接去了侧厅，一家人都已坐好，看见子枫来到，便有仆妇陆续端上早膳来。
　　子枫在秋母对面坐下，抬眼看看坐在母亲对面的苏小姐——她仍是脂粉不施、清淡宜人，不过大约是因为在秋家，不好太过惨淡，于是就没有穿煞白的孝服，换了件浅浅桃花粉色的外褂；漆黑的发细致地梳了起来，插了一根略带纹理的银簪。与昨日初见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也许是休息得比较好，再这么略略一点缀，竟显得分外明艳。
　　看见苏小姐并没有抱着小孩子来，子枫竟有些挂念，不由得便问了，“萝姐姐，青霜——怎么不见他来用饭？”苏小姐正起身亲为秋父秋母盛汤，闻言，轻笑：“青霜他牙还未长齐~~寻常食物咬不动的。小孩子贪睡，早上起不得身；稍后我自会喂他，不妨事。”笑笑地看过来：“阿陵大约不曾见过未断奶的稚儿罢？”
　　哑口无言，子枫不觉脸上有点红了。秋母打趣，“可不是？阿陵哪里知道养育儿女的辛劳——你幼时直到二岁半时还只是要吃奶，其余饭食哪肯入口？”兄长在一旁已是禁不住笑了出来，秋父大约是想起了孩子们幼年的趣事，也是捻须微笑。一时间席上温情荡漾，只把子枫窘得无地自容。
　　端起鲜笋汤啜了一口——和平时的色调没有半分差异，喝在口中味道竟是大大不同；不过却是别有一番风味，鲜美异常。疑问地抬头，大哥先就解释了：“是萝妹亲手做的。”苏小姐点点首：“依我家乡的习惯所做，且不知是否合口？”大家俱点首称赞，只秋母略有责怪之色，“阿萝如此心多——一早和你说过不必拘束，既已视我们为至亲，又何必特特以婢子自居？”
　　苏小姐浅笑，“伯母言重——阿萝素喜烹饪，不过想为大家变换菜色而已。”
　　一时饭毕，另有丫环奉上茶来。苏小姐接过茶盏，对其微笑颔首，目光又转回秋母：“更何况在此，即是下人，各位也爱护有加、视之为亲人吧。”

　　闲适地饮着茶，因为颇早，大家也不急着离开。秋母和苏小姐闲话了几句，便把夜来的决定说了来听：“阿萝，昨晚我和你秋伯父商量过，”转头看看秋员外，笑笑：“既然你和阿枫阿陵以兄妹姐弟相称，那也就不必叫我们伯父伯母了——以后就和他们一样叫我们爹娘如何？”和蔼的笑容展在面上：“想来阿萝你不会嫌弃我们吧？”
　　子枫看看母亲，又看看苏小姐。以他看来，这样自然也是最好不过。但是想想，这样子，以后青霜就会叫自己“舅舅”了吧？似乎可以想像得出那软软嫩嫩的可爱声音……不过……好像还有点遗憾似的……也许自己并不希望他这样称呼自己？
　　苏小姐却似在沉吟，一盏茶端在手里，水气氤氲开去。过了片刻才抬头，面色竟有些肃然了：“伯父伯母厚爱，阿萝感激不尽……然阿萝身属不祥，若擅称‘父母’，恐将引祸至。”离座而拜：“伯父伯母望请恕罪。”扫了子枫兄弟一眼，“兄弟姐妹寻常称呼而已，且无碍。”语音颇是凝重，一时间众人都是怔住，竟不知该说什么。
　　秋母略觉失望，勉强笑道：“阿萝这是什么话——称呼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一样相亲相爱，也无半分差别。”年过半百的老人，对“吉利”二字还是比较讲究，究竟还是觉得苏小姐的话听起不是太悦耳，话里不免带了点嗔怪的意思：“年纪轻轻，且不要乱说——什么祥与不祥的。”略微狐疑：“可是阿萝曾有人批过命？运命难料，也不可知准与不准。”
　　苏小姐淡淡苦笑，眼睫如扇垂下。“——不是。细致处阿萝自己也是难以讲述，只不过阿萝本为此世中一异数。时世轮转、轨迹交织中的变数而已。”
　　众人满头雾水，只觉晦涩难懂。虽想再问，但见苏小姐一派不欲深谈的神色，也就罢了。转了话题，自去讲些闲话。
　　拒绝了秋母的一番好意，苏小姐自觉亦是有些不妥，不知是否会给人以骄矜之感。但看看在座人的神情，倒也没有不适的意态，心下稍安。暗叹，这一番匆忙入世，竟看不到将来究竟会作何发展……不过那究竟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了，罢罢罢。
　　思绪转回，看着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倒也安慰不少。能够在这样的人家里安身，应该算得上是幸运吧。

　　看看茶也喝完，秋父秋母自起身去了。早有仆妇侍立一旁等待收拾桌椅，自然不必苏小姐动手。又和兄弟二人说了几句，便别了自去。
　　走过蜿蜒的游廊。早晨的阳光十分明媚，斜斜地照过来，花木似乎都笼着一层光晕。廊子里倒还是阴阴的，没什么人，一派恬静。略停了停，眯了眼看出去。远远近近极有韵律地植着不少枫树，房屋在树丛中既遮又显，洁净的白粉墙，顶着红褐色的屋瓦，墙角偶尔植几竿翠竹、攀数带藤萝，浑然天成、妙趣横生——的是画意无穷。仲春，枫树还是一片青翠，阳光下鲜绿欲滴；到了秋日，枫叶悉数转红之际，更是会美不胜收吧。
　　轻叹。在枫陵郡待了数年，已经很熟悉的景色，身处其中，依然会觉得沁人心脾。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伸出去，有暖暖的阳光落在掌心。
　　——果然，活着还是很幸福的啊。
　　恍惚而笑。
　　定定神，继续向前走去。不想秋家的庭园也不比将军府中小呢，只不过少了些威严，多了些闲适，住得倒更舒服些。
　　一直回了清圆榭。入内看看，青霜已经醒了，却仍躺在榻上，两眼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笑着抱他起来，亲亲那可爱的小脸、小鼻子小嘴儿，柔嫩的肌肤是淡淡的粉红色，就像是盛开的桃花一样。小家伙露出开心的笑容，两只胖胖的小胳膊环住苏小姐的颈不放。
　　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歌儿，苏小姐抱着他走了出去。这么好的太阳，不晒一晒，可惜了。
　　怀中是踏踏实实的重量，幼小的生命。还记得久远以前自己孩子那可爱的模样，但，似乎并没有多少时光像这样地亲密过……亲手抱他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呵，那是永远也难以弥补的了吧。闭眼，吻吻怀抱中小小孩童的额头。
　　停在清圆榭的前厅，索性就坐在了围栏上。檀木的柱栏大约已历经了不少岁月，沉暗细腻的色泽，似乎还有隐隐的暗香。厅下便是悠悠碧水，春天里荷叶长得还不是非常繁密，东一片西一片，将湖面分割成不均匀的一块一块。还没有花骨朵儿，但荷叶已颇是茁壮，有的叶心里还存着几颗未曾消散的露珠，晶莹剔透，更衬得那绿意生机盎然。“碧绿清圆”，不觉便轻轻地念将起来。
　　看见小孩子瞅着自己，盈然一笑，便念首词给他听。一边念着，目光却向着远方而去。烟波渺渺，浮光掠影在水面上摇动不休。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城，时刻沉浸在荡漾的水波中？那水色映在自己眼里，也是这般的清澈碧绿……是否还记得城中的莲池，或娇艳或清冷的花朵，自顾自地开成一个幻境……
　　那些都已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过去了，就早已是过去。
　　再不可能从头来过。

　　温润的触感浮上脸颊，苏小姐睁开眼，只看见青霜正一双小手捧住自己的面庞，眼里似有忧虑。吐吐舌头，捏那圆鼓鼓的小脸：“你又担心什么？好好地筹备你自己的人生吧。”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这句话，却没有说出来——却也不必说。
　　小孩子脸被揪得发痛，抬手捂住，一脸不满地瞅苏小姐。哼哼……笑着举起他来，转啊转~~~~“别忘了你现在的样子可比我小得多，你就认命罢。”小家伙叉手舞脚地死命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晕得眼前直冒星星……急得他呀呀地直喊，幼嫩的声音，可爱得让听见的人倒更想欺负他。

　　子枫过来时正看见这一幕……略带哭腔的幼细喊叫杂着清脆的笑声四处播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