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秋霜》落霓

6、第五章

　　第五章

　　府门向西约百步处，随便地搭了个台子，上面倒还有两三个人。走近了看，台上只有一位年轻女子面街而立，一身素服，满头青丝只是随意一挽，用枝木钗簪住——想必就是苏小姐了。只看她眼帘微垂，面上竟是一派平和，竟似毫不在意似的。
　　果如淡华所说，苏小姐臂弯中抱着一个年约一岁的幼儿，正把脸窝在她怀中沉沉睡着。可怪的是苏小姐一手紧拥着那孩子，另一手却放在那幼细的颈边，就像是要掐上去一样。
　　一旁有两个牙婆掇条长凳坐了，满面怨气，用块帕子遮了头顶，口中还在喃喃地说着什么，不时还朝苏小姐指指戳戳。听不清楚，不过也想得出是嫌苏小姐累她们吃苦着风了。斜对街的茶铺里有几个衙役打扮的人乱七八糟地坐着，无聊似的喝着茶。想来也是疲了，只想着再熬一两个时辰就可以交差。

　　清冷的静寂中，听得到雪珠落地的沙沙声。
　　苏小姐的头上肩上都已经覆了一层薄白……一袭单衣，衣袂在冷风里轻轻翻动。子枫难以言喻地心疼起来，真想即刻上去为她遮风拂雪。摸了块大约五两的银子递给淡华，叫他去向那几个官差询问，而自己，就与苏小姐一样静立于风中。
　　双目不敢稍离。
　　风吹乱了苏小姐的发，她略仰了下头，左右甩了甩。
　　却突然怔了一下——然后目光就向子枫转了过来。
　　又是那种很熟悉的感觉，缓缓漫上心头……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见过面……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这一生的任何时间……看着苏小姐似乎有无数色彩变幻莫测的双眼，子枫迷茫地想。
　　凭心而论苏小姐并非绝色，一张瓜子脸儿只说得上是秀丽，并不能给人以惊艳的感觉，要说是能让人“过目难忘”怕是有些牵强。然而那浑然天成的高雅气质却是常人难以模仿的，如今她虽然只是穿着罪服、不施脂粉，却全然无损那份恬静安然。她的双眸明亮有如星辰，瞳仁应该是黑色的吧，或者又不是——子枫觉得自己仿佛从中看到了太阳一样的光。
　　静静地对看了片刻。苏小姐的唇边缓缓扬起一抹笑，就如同春水泛起了丝丝波澜，极温柔，极缥缈，又有点忧伤；虽然二人之间还有三十步左右的距离，但子枫想自己是真的听到了她的话——
　　她在说，“你终于来了。”
　　不是幻听。
　　苏小姐纤细的指自怀中婴孩的脖颈处移开，指尖在那光滑的小脸蛋上摩挲着，一边俯下脸去亲了亲。雪末飞扬中，子枫仍是清楚地看见孩子那桃花般娇嫩可爱的小嘴微微张开打了个呵欠，小脸儿慢慢地转了过来。
　　不知为什么竟会有些紧张。
　　长睫抬了抬，又阖上……停了一下，才又缓缓扬起。
　　小小的孩童，倚在苏小姐胸前，沉静地看向子枫。
　　如遭雷殛。
　　那是谁……那是谁的目光。
　　一霎时种种幻像纷纷扬扬地在眼前掠过。绵延起伏的山陵，遍布于山坡之上的似血红枫……不，不是这里……杂踏的人马，熊熊燃烧的金黄色火焰……本是与己无关，闭着眼不愿意去看的……
　　但是，但是那道耀目的光……清冷似水，灿烁如镜的光……划破了自己一厢情愿的沉眠……
　　美丽的光。
　　如今，它就在我眼前。
　　左胸闪电般划过一丝尖锐的痛楚，直达心脏——然而不及感受，便已倏然而去。
　　徒留一抹忧伤。
　　子枫有点晕眩，踉跄了一下，但仍是不由自主地迎着那目光上前几步。
　　那小孩子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眼光沉稳，完全不是一个岁余小儿能够有的——似乎包含了许多情绪，但仔细看却又分辨不出。瞳色如同极洁净的水般清澈透明，与全境中人们的眼睛都不一样，但也不同于子枫曾在京都见过的外族人；几乎要怀疑，这样的眼睛能够看清楚东西么？但那直视过来的目光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疑问的荒谬……
　　这是谁。
　　这是谁。
　　你是由前生……寻我而来的么……
　　或者，是我在这里等待着你。
　　茫茫然想着什么，子枫向前走过去。
　　袖襟被扯住了，回头，是淡华：“官爷请少爷说话。”恍然，朝苏小姐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去茶铺里。屋中氤氲着湿润的茶香，热气一缕缕抚过已经略嫌冰凉的手脚。
　　那几个官差倒并没有太为难子枫，毕竟苏将军在这里也是颇有威名，而这几个人也正想尽早把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交代出去。可恨的是限定官价八十两纹银，不得稍少；看着子枫沉吟，几人忙不迭地撺掇。虽然说官府有令只能卖与娼家妓馆，但这也没什么难处，“去找个老鸨来，签字画个押——然后就算是即刻脱籍好了。付点跑腿费，有什么不肯干的。”子枫便令淡华回去办这些事情，自己就在这里等着。
　　几个人虽然一力夸赞子枫行善积德，“能到秋公家里，真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不然弄到边疆的军营里受罪，一个官家小姐，那可真是堕入阿鼻地狱了。”不过也有人表示忧心：“不过那娘母俩真是有些古怪，看那小孩，一点人的感觉都没有。还有这小姐，别看她好像娇娇弱弱的，”喝了口茶，咂咂嘴摇头晃脑地继续说：“还真是护犊得紧——有那么两三家妓馆来挑过人，看中了苏小姐，却不要那孩子。没想到她掐住小孩脖子，说什么宁可两个人一块去死也不能分开……前天老爷发怒，非叫我去把那小孩拽开，结果，你看你看——”拉起袖子来给子枫看，腕上有清晰的几个指印，还微微地红肿着：“瞧见了吧？真没想到她一个女人，手劲儿竟这么大，我腕子都差点被她捏断。”
　　半信半疑地听着，闲话间，已经有人把苏小姐从那高台上领下来了。毕竟，看一个女子在寒风里餐雪饮露，任谁看了也会于心不忍。
　　铺帘半挑着，苏小姐抱着幼儿一步步走进来，身姿轻盈袅娜，雍容雅致一如莲花初绽。她先朝几个官差行了礼，然后注目子枫，深深地道了个万福，水色薄唇轻启：“多蒙秋公子垂怜。”低头抚弄着那小孩的茸茸细发，“小儿青霜，今后也请一并收留……添乱之处，万请恕罪。大恩大德，苏萝没齿难忘。”
　　默然地站在她身前。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刚才所看到的，只是幻觉吧。
　　而那小孩依然是静静地凝视着子枫，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似水眸光中，隐有笑意。
　　青霜……绮丽的，清冷的名字……
　　是不是，曾在梦里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