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秋霜》落霓

5、第四章

　　第四章

　　正午的阳光遮在云层下，透出一种柔和的明亮。云与云交接的薄弱处有几道很浅的光迹垂下来，有点像散落的扇骨。枫山已经很近了，十分清晰地显现在眼前；蓊蓊郁郁的枫树一层层堆叠上去，被薄烟笼罩着，枝干看不分明，只是浅浅深深的苍青揉在一起，仿佛无数幅广阔的淡绿色薄纱覆了一重又一重，又像是一带碧色波涛，在轻风下缓缓起伏——恍惚间似乎就要朝着自己流泻而来了，但定了神细细一看，它与自己之间依旧隔着那段距离，动也不动。
　　淡灰色的云层在天顶默然地移动着，时不时吹过来的风里杂着枫叶特有的清新味道；忽亮忽暗的光影变化中，山林倒有些虚无缥缈的感觉了。
　　在这样的山上，是不是住着神仙？
　　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好笑，于是子枫也就微微地笑了。神鬼之说确实是古来有之，四处流传的传说故事也听了不少，不过自己可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呢。也许是由于自己太过迟钝……不过也有可能那些全是无稽之谈罢了。
　　淡华却不同意了，两眼睁得圆圆的：“哎哎，少爷你可别不相信，这一花一草，一树一石都是有灵性的哟~要是没有神鬼，那我们成日拜天地祭祖先是为什么哪？人们不是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嘛，记得前些日子苏将军去世的时候吧……”顺手又指了指身畔已经重又包起来的牌位，“那不就是连下了三天暴雨、电闪雷鸣的？”
　　确实啊，“神”或“鬼”也许都是平常人无法了解的存在，自己眼睛所能看见的，未必都是真实。
　　轻笑着，看看天色，歇息得也够久了。打断了淡华的喋喋不休，也不管小家伙明显地摆在脸上的不情愿的神色，径自起了身。

　　慢悠悠地晃在回家的路上。时间还早，没有什么特别想去做的事情，于是也就是一路走过去。淡华到底还是个孩子，难得出门一次，满心里想着要四处游玩一番。一边绘声绘色地给子枫说些趣闻，一边缠着要去集市瞧瞧。子枫好笑地应了，两人就朝着人声喧闹的街市而去。
　　清明，出来做买卖的人并不像往日里那么多，不过也算是很够瞧了。淡华兴高采烈地跑前跑后，活蹦乱跳的。子枫虽然对某些东西也感到好奇，不过却没那么高的兴致，至多是看看问问也就罢了。
　　集上终究比较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们不少，随处都可以听见各色各样的闲聊杂在吆五喝六的叫卖声里。不必刻意去听，自有话声窜入耳中——高的，低的；欢悦的，气恼的——有的可使人会心一笑，有的却令人为之扼腕。最常听到的词语是“苏将军”……尽管苏将军被赐死一事是禁止在民间讨论的，但闲言碎语里，还是以此居多。
　　毕竟，一纸皇命，岂能塞尽天下悠悠众口？

　　不知怎么天色竟又渐渐地沉暗下来了，风也大了不少，凉嗖嗖地，一股劲儿往衣领里钻。明明还不到天黑的时候……正站在一家字画的摊位前细细观赏，忽然觉得颈上耳边几点冰凉——子枫茫然地抬头去看，却发现竟又有小小的雪粒零零星星地飘下来。回身左右看看，叫回了在几步开外正和卖泥人的小贩说得不亦乐乎的淡华，急急转上回家的方向。
　　才走了几步就倏然停了下来——有一行三人刚刚擦肩而过，一个话声还在继续着：“可怜那苏小姐……据说要是今日戌时之前还没有人愿意买，就要押到边疆的军营里去了……”旁边的人也在说着什么，子枫却没有心情继续听了。久违的怒气突如其来地涌上了心头。苏将军的长女、枫陵郡中有名的聪颖女子，如今竟要被充作军妓！苏将军如在天有灵，情何以堪！！
　　脚步由不得便转了个方向，匆匆而行。
　　衣角被淡华拉住，声音有点惊讶：“少爷，你要上哪里去？”
　　头也不回地说：“我们去将军府。”
　　淡华跑到前面来，微仰着脸儿看子枫：“将军府早被封了啊，那里不让一般人靠近的——而且我们今儿个不是已经拜祭过了不是么？”
　　无奈地笑了一下，点了下淡华的额：“你没听到刚才有人说么……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让他们把苏小姐送去军营里。”
　　“可我们也没办法啊……”淡华眼睛突然睁得老大，声音也有点拔高：“少爷，您总不会是想把苏小姐买下来吧？”
　　“有何不可？”
　　意识到自己正和少爷说着某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淡华大大的眼睛转着瞅了瞅四周，把子枫拉到路边，压低了声音：“我说少爷，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苏家的其他女眷早被卖光了，可就是苏小姐没人肯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脚下不停，子枫用疑问的眼光看过去。
　　“对了，那时候少爷你正好上京去了……详细情节我也不清楚啦，不过在那时候还真轰动了一阵子……苏小姐有个孩子你知道吧？”淡华征询似的看看子枫，见他摇头，皱了皱眉继续说：“是未婚生子——还有喔，据说苏小姐是处女产子，人们都说那是妖孽呢。”看到子枫的眉头已经不悦地皱了起来，赶紧加上一句：“是真的，是给苏小姐接生的稳婆说的哦。——所以才没人敢买的……”
　　淡华还想继续说，却被子枫喝住了，声音里有些怒气：“小孩子家，这些有的没的倒听得多！什么‘妖孽’，凭空污人声誉——想必是有人故意造谣中伤。”看看淡华，小家伙不服气般地把嘴嘟了起来。放缓了语气，子枫拍拍淡华的肩：“不要去听那些无稽之谈，我们还是自己去看看比较好。若苏小姐仍在，你就替我回家去取银子来。”
　　淡华嘟囔：“这可不是小事……大家都说不祥的，又不是我捏造……少爷你总要和老爷夫人商量一下吧……”
　　看看已经接近苏府所在的街角，子枫加快了脚步：“已经来不及了——要不是今日出门，生生就误了。至于爹娘你不必操心，他们一向心地宽厚淡泊，你是熟知的。若真有个万一，我自会向二老请罪。”

　　脚下雪霰铺了很薄的一层，踩上去有点儿滑。
　　用不了多久就到了苏府门前。以前这道街车水马龙，就是现在其他地方也仍是喧喧嚷嚷，但一接近这里就变得极为冷清，就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原本气势轩昂的朱漆大门紧紧闭着，挂了把沉重的铜锁，看起来触目惊心。两道煞白的封条交叉贴住，浓墨的字在上面张牙舞爪。从两旁的青砖墙头上还露出府里树丛那青翠的枝桠，但没有一点动静；偶尔传出一声鸟鸣，更衬得这里一片死寂。
　　两头石狮，木然地用滚圆的眼珠瞪视着虚空。
　　你们可知道，主人们是再也回不来了……想起少时曾见过数次的苏将军的面貌，清癯的面容上那淡然的笑意……胸口沉闷，子枫在匆匆走过时抚过石狮那依然踏着绣球的脚爪。
　　指上沾了一点雪末，顷刻就化了。
　　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