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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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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赶上殿试大事,玉树苑不曾开课,杨慕涵清闲了三天,等殿试放榜日这天,玉树苑开课,这才开始正经当差。
玉树苑里就两个先生,年轻的那位,姓许,是翰林出身,主要教习诗词歌赋,吟咏唱和。
另一位姓庄,前年致仕后,又被皇帝钦点为博士,到玉树苑教习经史子集,以及文章对辩。
雪芝与合鸳这两个一等丫鬟在开课时,只负责候在外间,等里面的人传召。
她们两个久经书香浸染,都能识文断字,间或还能吟诵一两句诗词。
可杨慕涵却是个不爱诗文的,听到要在门口听先生说书,当下就露了难,雪芝便给她想了个巧宗,给她指使到课室后头的屋子里帮忙烹茶,点香。
其实这两样原也是宫女来做,偏合鸳耐不住性子,弄不好这两样。
雪芝倒是会做,也嫌麻烦,只能指了杨慕涵去做。
杨慕涵也不觉得被属下指使,直接从那副孔圣像旁的帘子过去,乍一眼见后面虽小,一应事务却齐备,便安心坐了下来。
可巧正在收拾准备时,前面学生先生都已坐定,却听边上有人猫叫了两声。
杨慕涵放下手里的东西,朝那边去看,见是厨房里来的粗使太监,纳罕着缘故,悄声上前询问:
“有缘故?”
这个小太监本以为里头坐着的是雪芝或者合鸳,细看见来人是侍书女官,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说。
杨慕涵见不得人吞吞吐吐,难得竖起眉毛,厉声轻骂:“别在我跟前学蚊子叫,有屁就放。”
小太监前几日见过杨慕涵,只见她在雪芝两位姐姐面前自是和气不过,如今见人要动火,赶紧说了缘故。
原来今年,先昭文太子独女,惠妍公主也到玉树苑里来念书。公主自然金尊玉贵,自带了个厨娘来给她单做一份中午饭。
这厨娘原本只做一顿午饭,便又回皇后处当差,平日里虽傲气不大理人,却最是省心的。
今天却又不知为什么和原来的厨娘闹起来了,那边眼看不能收场,小太监赶紧从那边过来求助。
伙房原就是最忙乱的所在,一般不出大事,他们是连雪芝这样的一等宫女都不敢麻烦,更遑论侍书女官。
小太监还以为杨慕涵不会接这桩官司,杨慕涵却是低头思忖了一阵,也不耽误,左右打量一番,见四下没人,这才撩起裙面,轻轻一跃,在小太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窗口跨出来。
杨慕涵见小太监的表情,当下也心虚,所幸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尊贵,只清了清嗓子,严肃道:
“嗯哼!好蠢的东西,还不快到前头带路。”
小太监也不敢真找女官的不是,且事情闹大了不像样,便带人小跑着,在小路里左穿右穿,终于到了后院。
结果两人还没到门前,就听见不小的动静,再上前,就看见两个粗壮妇人正在撕巴两根芹菜。
杨慕涵也不敢踏进伙房,只在门口见里面满地的菜叶粉面之类,厨房里大概也就剩这两根芹菜还能一用。
小太监瞧着杨慕涵脸上阴晴不定,一时吃不准,竟然有些后悔把人招来。
原来这两厨娘一个是地头蛇,一个又背靠公主,都不好惹的主,杨慕涵又是新官上任,肯定是要挤兑一个,他这个当耳报神的难免要吃排头。
耳报神正纠结自己前程,杨慕涵这厢果然先发作了:
“两位娘子是嫌活的太久,非要在这院里作死嘛?”
欧阳涵的声音控制得极有水平,比一般说话高了八度,响了三分,但气势却不大外放,也没有撕裂的感觉。
小太监在旁边还不觉得怎么着,那正对的两位却是浑身一震,各自狠狠剜了对方一眼,终究还是恨恨地罢手。
两人各自都是一派不忿地瞪向欧阳涵,都想从这个年轻宫女身上找到让自己满意的说法。
眼看杨慕涵搭起了台子,请人来的小太监也不丢架,强撑气势高声道:“这是新来的侍书女官,扶香!”
杨慕涵冷冷一笑,并不先理睬两人:
“都瞪着我做什么,我就是来问今天菜色的?”
当下两个妇人都像是砂锅大的拳头打到棉花上,竟然都没了着力点。
接着两个人又跟乌眼鸡似的瞪在一起,倒是从灶台下先窜出来一个人,谄媚至极地笑着到杨慕涵跟前答话:
“您就是扶香姑娘啊?远远就瞧见人来,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好模样啊。”
杨慕涵对这奉承的话还是很受用的,可她在这门口呆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他这么个脑袋和腰一边宽的藏在哪里,他倒能远远瞧见自己,想来是个张嘴说瞎话的。
且另一边的小太监赶紧到杨慕涵耳边提醒:“这就是御膳房黄管事的干儿子,小黄。”
杨慕涵歪着一边耳朵边听,边浅笑盈盈道:“小黄哥少聒噪些吧,我可真饿得不行。”
小黄也像两位厨娘那样憋屈了一瞬,不过他也是人精,缓了过来后,依旧点头哈腰赔笑脸:
“今从御膳房送来的是,猪后腿肉一斤六两,面粉一斤,粳米三斤粟米九斤,蔬菜十斤,瓜果各两斤。”
“小黄哥,我不大爱吃肉,今蔬菜都有哪些?”杨慕涵说着竟然有些不大好意思,全然一副小女儿模样。
小黄身体虽有残缺,却也有男人的本能,见杨慕涵这般情状,骨头就已经酥半了半边,负气在一边的粗衣厨娘不大乐意地开口:
“洋辣子,水芹,马铃薯,豆角,茄子,萝卜!”
杨慕涵也不恼她打断自己,只继续朝小黄丢媚眼,小黄听人代自己回答也赶紧点头:“我干娘说的正是呢。”
干娘?这个是干娘,另一个?
杨慕涵眉头一挑,眼角又朝另一边的厨娘身上扫过,只见那厨娘身材高瘦,体态挺直,虽然上了年纪,不像个厨娘,倒像半个主子。
杨慕涵在心底暗叹,果然是些争风吃醋,两女一男的事。
只是看看两女中的一男,不对,是半男,实在有些糟心,当下也没了逗弄这几人的意思,只挥了挥手:
“算了,算了,我也不问你们,给我一份单子,小黄哥,你在去御膳房照原样送一份来。”
小黄听到这样的处置心底也是一松,正要笑着应下,却不料杨慕涵话头一转——
“对了哦,务必一刻钟送来。”
小黄以及两位厨娘的脸色瞬间一变,尤其小黄,正要反驳什么,杨慕涵只将手盖到脸上打了个哈欠:
“哈——反正菜色如何我已经问到了,也就这么回复,我的差事已了,只你们,还要主子饿着肚子等?”
无奈,小黄只能拔腿出去,两位厨娘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胖厨娘首先不敢说话,另一位倒是有几分气势:
“姑娘好大的派头,不过不知道赶走这要紧的小黄,谁来帮我们下手?”
杨慕涵实在脑袋大,这真不愧是公主厨娘,哪是帮小黄说话,明显就是在戳胖厨娘的心窝子呢。
原本杨慕涵不想掺和厨房里的烂事,但小黄这种巴结了一个,又当面讨好另一个的东西,留着也是麻烦,干脆顺水推舟,多踩了一脚:
“整个厨房偏他一个连菜都送不明白的糊涂种子能帮厨下手不成?”
说话间,杨慕涵又瞪向带自己来的太监:“就你,去,去,去!”
小太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然只觉得屁股上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向前一栽,正要回头找杨慕涵说话,人竟然已经转身要走了!
“以后别把什么烂事都递出来,青天白日,白恶心一场。”
杨慕涵不轻不重地丢下一句埋怨,一时间厨房众人陷入一种微妙,又畏惧的氛围。
等杨慕涵这边处理完一遭烂事,只先在侧门口擦了擦手,这才进门摆弄香案上的东西。
杨慕涵八岁前都是跟着哥哥们一处起坐,杨思源跟她同龄,虽然如今殿试场上进去一遭,又出来了,那时却压不住她不说,更是个爱胡闹的。
她们上头倒是还有个大七岁的哥哥,可他那时只忙学业,闲时最多照看一下杨思源的功课,杨慕涵正经有人管教还是到八岁后,大姐回家。
细想想,咦,还真是噩梦。
这边杨慕涵以往昔做佐料在弄香画篆,只隔着帘窗的另一边,许翰林正摇头晃脑地吟咏前朝白乐天的《长恨歌》: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一段原就是《长恨歌》中最求索不得的绝句,短短十四个字,字字带血,字字痛悔。
许翰林正要接续下去时,鼻子底下却钻进来一道极甜,极诱人的味道,这味道虽淡,却实在让人心里喜欢,不觉一时忘了形,只浅吟:
“梦觉春衾,江南依旧远……”
惠妍笔下一顿,不仅皱了皱眉头,这香依旧是宫苑常供的那几样,只是今天弄香的人心思古怪,非要将龙眼壳做的和檀香鞣在一起,作出这又甜,又缥缈的味道。
古怪心思,想来不是个正经人。
念头上来,这位公主四下打量的眼神渐渐多了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