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策划》如有所备

9、2-5

　　上个星期的某天，陈舒夜不在的时候，安桃曾经好奇问过莫饮年一个问题：“小舅哥，为什么在工作的时候，你从来不叫陈主策‘哥侄子’呢？”

　　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她很容易就注意到，莫饮年虽然吊儿郎当，平时欺负陈舒夜就像他是上级陈舒夜是下级，完全没有任何敬畏之心可言，但在工作、尤其是陈舒夜工作时，莫饮年从来不会叫陈舒夜“哥侄子”。他会叫“哥”，有的时候甚至和安桃一样喊“陈主策”，说话的语气也会正经非常多，而且从无例外。

　　莫饮年的回答也很直接：“因为我不敢啊。”

　　“……”

　　“你不觉得他工作时很吓人吗？”

　　是的，就像一个暴君一样，安桃想。我现在也知道他很吓人了。

　　肩膀上忽然一重，陈舒夜绕过桌子走到安桃面前，手上一用力，就将安桃按坐在了木凳上，改成了他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你背叛我？”

　　真好看。

　　陈舒夜的轮廓从来都立体得无可救药。当他凑近逼视着你时，就像是老鹰在衔着它的猎物，凹陷的眼窝在光影中几乎变成了吸收一切的黑洞，只剩下狰狞与恐怖：“你背叛我？”他又重复了一遍，抱着胸，胳膊上的肌肉凸起，构成几乎让人战栗的哥特构图。

　　没有人回应。陈舒夜咬了咬下唇，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报复我，是不是？因为我不让你去方想那组？”

　　安桃忽然开口了：“我那个时候很想去方想那组——”

　　“哈，”陈舒夜嘲讽地说，声音尖刻到了极点，“我现在知道你有多想过去了。”

　　“所以我研究了很多方想的资料，”安桃没管他的冷嘲热讽，继续往下说，“知道理论上他现在不应该回来，因为《行龙》正是关键时刻。但他还是回来了，还停留了这么久。所以，不光是这次的回马枪，连带着之前方想突然回钱塘，这两件事情都有很大的问题。”安桃停顿了一下，“我们组有人不向着你了。”

　　她本来想说“泄密”，但话语在脱口而出的瞬间，还是换成了“向着”这个词。她觉得这个词更能命中命门。

　　果然，这话一出，陈舒夜的气势立刻变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额头上青筋毕露，眼神里面最后一丝温柔也不见了，变成了纯粹的黑，“不要随便揣测我的心情！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我的一个下属，一个新来的，一——”

　　“有人不向着你了！”安桃用最快的语速打断他，“有人开始三心二意了！他们表面上认同你，实际上开始转而向方想提供弹药了！”

　　“安桃你给我闭嘴！”

　　“而你今天开这么一个荒唐的投票会，就是要统一所有人的思想，就是要让大家知道——”

　　“够了！”

　　“知道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们怎么想，知道你才是唯一的权威！不要妄图投靠方想，不要想用方想钳制你，你要背叛你！你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意见根本就不重要，你根本就不是在征集他们的意见，而是在下命令！你……”

　　“你给我滚出去！”陈舒夜咆哮，“现在就给我滚！”

　　而安桃回以更大声的尖喊：“——你告诉他们，没有人能够阻止你的意志，他们能做的除了同意，还是只有同意！”

　　陈舒夜在加入F组以来，一共做过三个游戏：第一个游戏是一个口碑小游戏，第三个游戏是现在的《使妖牵》，而第二个游戏是他唯一一个没有独立带队、而是和方想合作的MMO。

　　他们合作的不好。老员工小舅哥说他们当时就吵得昏天黑地，最后陈舒夜直接被方想赶出了主系统的制作队伍，他只能去负责类似生活系统之类的副线。最后游戏上市了，要命的来了：方想一力擎天的主系统全被玩家用脚投票了，口碑收入双输；反倒是陈舒夜负责的那些“不入流的东西”成了游戏最后的遮羞布，直到现在游戏还能苟延残喘，都是因为陈舒夜制作的那些部分还在更新——每次主系统一更新，游戏收入就拉胯；次系统一更新，充值付费猛登新高峰。

　　当然，这样的结果某种程度上来说对陈舒夜是好事一桩。他有足够的底气可以独立带一个制作组了，虽然还是中小制作，但总比之前的纯小游戏要好。但方想怎么想呢？

　　小舅哥说了，陈舒夜带这个制作组，本质上是总部那边同意的，方想只是知道不可能阻止，所以顺水推舟任命。但方想难道不膈应吗？T11是特区，是F组里的自留地，是总部安在方想心腹里的一颗钉子！

　　所谓是否加班，是理念之争，但更是权力之争。抓住这个空子，方想可以放大，可以一步步蚕食陈舒夜的阵地，最终将T11重新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不会真的有人以为总部会喜欢陈舒夜的改革吧？不加班的事只要闹大了，传到总部那里就是个死！而方想只要拿捏住这点，陈舒夜就只能屈服！

　　小舅哥的提问暗示的已经很明确了，这个组里有人背叛了陈舒夜，方想摆出这么一副打蛇打七寸的样子，肯定是有人偷偷告密，而且是深知内情的人。小舅哥想让陈舒夜抓出这个人，但陈舒夜拒绝了。他投票，摆出一副民主尊重意见的样子，然后给出全部通过的投票结果，就是为了告诉那个背叛者，也是为了通过背叛者、向方想示威：你所筹划的都没用，他根本就不在乎。

　　独裁者只能有一个，而在T11，那个人只能是他。

　　沉默。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都是暴雨将至之前的沉默。还好他们沉默了，要不他们就会被因为大喊大叫赶出咖啡厅了——刚才已经岌岌可危，店员都朝这边过来了。

　　陈舒夜深吸一口气，嘴角抽搐了片刻，又恢复了紧抿的状态：“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胡言乱语，”陈舒夜冷笑，偏执地甩出一串刀子，“那你现在就去方想组吧。我收不了您这尊大佛。您成功了，我输了，我让您去，我满足您的心愿——我总算明白了，方想为什么就是不想收你，原来你们是商量好的，你是他埋在我这里的钉子，你来就是反对我的——”

　　“啊，我不是。”安桃淡定地说，“方想不想收我是真的。”

　　陈舒夜一愣。

　　“而我也从来没有反对过你，”安桃耸了耸肩，抬头望向他近乎失控边缘的眼睛。她拿出手机，举到陈舒夜面前，“我当时投的，其实是赞同不加班的票。”

　　“……”

　　“而且，我觉得你可以看一下投票结果，”安桃说，“不是你事先制作的那个网页，而是我们真正的投票结果。”

　　陈舒夜沉默地拿出手机，点开网页。在看之前他明显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在看了之后，又非常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全票通过。”

　　“你应该对大家多一点信心的。”安桃小声地说。

　　陈舒夜没有再说话。

　　他帮安桃又点了一杯星冰乐，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安桃慢慢地将星冰乐一口口地喝完。喝完之后陈舒夜送安桃去了地铁站，而他稍后会坐公交回去：“你不会是等会儿又回去喝咖啡吧？”安桃过安检前不放心地问。

　　陈舒夜摇摇头，苦笑道：“我真没那么爱喝咖啡。”

　　“我们真的可以不加班吗？”

　　“真的可以。”陈舒夜坚定地说，“我是真的有办法，只是我还没想好……最好的办法。”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的书上，又落在了地上。

　　“……”

　　“对不起。”陈舒夜叹了口气，他的眼睛里恢复了平素那种熟悉的光，虽然有些疲惫，“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安桃摇摇头。

　　“……所以你是之前就知道了吗？”陈舒夜双手垂在身侧，低头看着脚尖，高个子做这个动作还挺局促的，“方想……”

　　“不想要我吗？我之前就知道了。”安桃笑了，“我是《行龙》的作者嘛，他当然不想要我了。”

　　安桃把她意外听到的事情告诉了陈舒夜，陈舒夜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这样啊……你不要放在心上。不是你的作品不好，他也不是不喜欢你……”

　　“没事，”安桃打断他，“陈主策，我真的没事。”

　　“……那就好。”

　　安桃定定地望着他。

　　陈舒夜好像有些失魂落魄。

　　他们应该告别了，但安桃总觉得还有事情没有完成。但他们也没办法再对话下去了——那场争吵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诡异。所以现在已经完全是明牌了吧？陈舒夜知道她就是作者叶蓁，也知道她知道他知道这件事了。这绕口令真让人头疼。

　　“安桃，你还有什么事想问我吗？”陈舒夜看出安桃的欲言又止。

　　安桃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陈主策，”她指着陈舒夜一直拿着的那本书，“这本书，可以借我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