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樱》岳朗

2、相亲

　　见面的地方约在离李太太成衣铺不远的一家茶馆，茶馆的装饰布置很有前清时候的韵致，一男一女两个伶人坐在台上，拿腔拿调地唱着评弹。
　　李太太陪着我先到，她似乎不大满意我今天穿的这件玄青色旗袍，我随口跟着哼了几句评弹，却始终不得要领。
　　我们要了一盘点心来吃，李太太絮絮地将程先生的情况说与我听。说话间，一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进来了。
　　“哎呀呀，李太太，实在不好意思，贸易行抽不开身，来晚了。这位是林小姐吧？”
　　“是是，程先生请坐。”
　　他脱了帽，灰白的头发大有绝顶的迹象，一张圆脸泛着红光，透出十足的精明。
　　我出于礼貌伸出手：“程先生，你好。”
　　“好好”，程先生笑得开怀，露出一口被熏黄的牙。
　　李太太笑着：“既是都到了，咱们就看着点些什么吧。程先生，你是大忙人，叫我们等了这半天，可是要罚的。”
　　“这是自然。”还不待我们开口，这程先生便道：“如今不比前清，吃东西也不作兴多大的排场，我看桌上已有了一份茶点，咱们就再随意点些吃食吧，再说今日我也吃过早饭的，并不很饿。”
　　我微微皱了下眉头，李太太也觉尴尬：“程先生倒是个爽快人。”
　　“也好，就依着程先生的意思。”我招呼伙计过来：“给我们上一壶滇红吧。”
　　“蛮好，蛮好，程先生一边点头，一边道：“还是林小姐想得周到，我这一路上顾不得喝水，口渴得很。”
　　李太太道：“你还不晓得，林小姐是品茶的行家呢。”
　　待小二端上了茶，我下意识地摆开杯子。哪知程先生“哟”地惊呼一声：“这茶杯倒小的很，只怕盛不了多少茶水，到底不解渴。”我笑而不言，只轻捻了些茶叶放在杯中。
　　他见我将每只杯子都倒了茶水，便随手挑了一杯抿了一口：“这茶落口涩得很，颜色也淡……”
　　李太太笑着拦道：“程先生，你急什么，这茶总要泡‘三过儿’才出色儿，再说这还没‘洗茶’呢……”
　　我一边将杯中的茶水倒掉，一边又沏了新茶，程先生这才明白“洗茶”是什么意思，他忙护住自己的杯子：“我这样续着喝就蛮好，不用倒掉。”
　　我没再说话，程先生舒了口气，整理了下颈间灰色亚麻的领带，带着几分笑，复又问道：
　　“林小姐是□□吧？”
　　“对，市立小学临时□□，教国文。”
　　“蛮好，蛮好，□□还算清闲，这眼瞧着也快放假了，不像我们，成天忙个不停的，活像只陀螺。” 李太太笑道：“您是做大生意的人，自然是忙点儿好，哪像我们妇道人家……”
　　程先生自觉有了几分面子：“我身边虽没有朋友当□□，但我是很敬重你们这些文化人的，冒昧请问林小姐，市立学校的待遇还好吧？”
　　“每月12块大洋。”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自己听似温和的声音里没带半分温度，客气而疏离。
　　“哦。”程先生的脸色微变，不过须臾又恢复如常了。
　　李太太边为他斟茶，边说道：“我们漪兰可是个才女，早先在东洋留学多年，做过翻译，还蛮出色呢。”
　　“翻译？”程先生的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我们贸易行生意往来，倒时常需要翻译，但总不是固定职员，女翻译也是有的，我没喝过‘洋墨水儿’，自然不好轻易对人家的翻译水平下论断，但我实在受不了妇道人家竟也学着像男人一样在场面上应酬。现在虽说提倡‘男女平等’，可‘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总还是不错的吧，偏就有那么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激进分子拼命鼓吹什么平等自由，将女性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视作无上光荣，真是荒唐……”
　　程先生愤愤地说着，叫人没有插话的余地。
　　“程先生，这桂花糕再不吃，可就凉了。”李太太的说话声不疾不徐，却隐隐透着些不耐烦，我感激似的看向她。
　　“哟，瞧我这一通说，”他拿起一块儿桂花糕，塞进嘴里。
　　“程先生，您的孩子们都还好吧？”
　　“好是好，只是一个个的太叫人操心，我平常忙工作，都是保姆李妈帮着照顾，如今李妈又去伺候她女儿‘坐月子’，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才想着，到底还是再讨个太太来得稳妥……”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们常说多子多孙是福气，我却觉着孩子们生来就是讨债的，自己亲生的是不得已，推不开，抚养着倒也罢了，若再掺和着旁人的孩子，还不要了我的一条命？对了，林小姐，你有孩子么？”
　　“我有孩子，女儿。”
　　只这一句，就让他忽地噤了声。
　　李太太笑着圆场：“小孩子就没有不叫人操心的，再说家里孩子多了也热闹……”
　　场面变得无比尴尬，茶水也见了底，李太太刚要招呼小二来续水，就听程先生道：“不必了，一会儿贸易行还有个会，咱们改日再见面。”
　　“小二，结账！”
　　“先生，总共1块钱。”
　　“什么了不得的席面，贵死人了啦……”
　　他气鼓鼓地坐下，在衣服口袋里一阵乱摸，只5毛钱：“喏，我没要茶点，只上了一壶茶，5毛钱总该够了吧？”
　　小二不知该说什么，无奈地看向我们。
　　“算啦，程先生既然有事，就先走吧，茶钱我们来付。”
　　李太太深觉脸上无光，不想再与他纠缠。她拦住了想要付账的我，从包里掏出两块钱：“不用找了，再给我们打包一碟杏仁酥。”
　　“杏仁酥是不错的呀，程先生讪讪地笑着，像变了个人：李太太，不知能否也帮我点一份？”
　　李太太向我使眼色：“哎呀呀，漪兰，下午有周璇的电影《长相思》，一起去看吧。”
　　“好。”
　　“哟，李太太转头，仿佛才发现程先生似的：您还没走呢，不是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