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樱》岳朗

1、偶遇李太太

　　1946年冬
　　时间总是于平静中渗着几分残忍，它以漠然的态度观望你逐渐忘了一个人。我已记不起他的模样，连同他的姓名，也成了遥远岁月中一个模糊的标记。
　　让我挂心的，只剩小美的病。她生了严重的肺炎，又耽搁许久，医生说用青霉素这样的西药才有效。可眼下，缺药是一回事，真正窘迫的是缺钱。
　　如今是战时，我早早便下了班，沿着街边走，竟不自觉地走到了二姐门前，我怯怯地敲了几下门，老林迎了我进去。
　　院落很静，静得让人怀疑这儿是否住着人，不远处是一幢半旧的小洋楼，几只鸽子或飞或落，发出“咕咕”的低吟。
　　刚上了楼，就听二姐沙哑的声音传来：“外面是谁？”
　　我应了声，耳畔传来隐隐的叹息。
　　“漪兰，坐这儿。”二姐轻轻拍着床沿。
　　她的脸色不是很好，像是皱了的脱了颜色的土布。
　　二姐边吩咐老林沏杯茶来，边与我一阵寒暄。实际上，自从大哥举家搬迁后，我与二姐也很少见面了。
　　听我说了来意，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也消失了：“怎么，妹妹竟是来借钱的？照理说，我不该回了你，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算来我不过是庆王府的填房，只那两个孩子，也不是我的。以往靠卖田卖地，总还能对付一阵子，现下打着仗，连土地也不值什么钱了，话说回来，即便值钱，我也无地可卖了。”
　　我抿了抿茶，茶叶末子直刮得我嗓子疼。抬眼望去，只瞧见二姐穿着的半旧湖蓝色旗袍。她随手敲着烟杆，摇头苦笑：“瞧瞧，什么都不剩了，只这富贵的臭毛病还丢不了。依我说，你与其四处筹钱，倒不如往前走一步，再嫁个人，才是正经。”
　　二姐的话不带半分温度，直冷到人心里。
　　街道上铺霜落雪，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裳。一辆老款美式车缓缓经过，留下了一道污秽的车辙。
　　“三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怪冷的，快进来暖和暖和。”
　　我转身，才发现是成衣铺的李太太。
　　“一晃眼儿都这么多年了，我还记着你们姐俩常来我这儿做衣裳呢。”
　　我笑笑，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答。
　　“小美的病可大好了？”
　　我摇摇头。
　　“小孩子身子弱，只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若不嫌弃，这5块钱你拿着。”
　　我没想到李太太会如此，忙着推辞。李太太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一味热心：“买些药应应急总是需要的，你也别觉得有什么不便，若真如此，倒是我帮倒忙了……”说着，她便把钱塞在了我的衣兜里，又拉着我进了成衣铺。我四周打量一番，铺子里也算干净整洁，只几个学徒模样的人默默地熨着衣服。
　　“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三小姐趁热喝些水吧。”
　　我再不好推辞，伸手接了水杯。
　　“如今人们的日子过得艰难，你还一个人带着孩子……”
　　“呦呦，要死了啦，衣服怎么能这样熨呢。”李太太顾不得与我说话，尖声尖气地骂起了人。她在上海待久了，口音里难免带着些南方人特有的语调。
　　“瞧瞧，这铺子里里外外都是我在张罗，竟没一个教我省心。”
　　我劝李太太消气，她却又自顾自地说起了话：“看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三小姐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等那个人，到底是没什么结果，一个大活人，要有消息，也早该有消息了。”
　　见我低了头，她知道这话起了作用：“不管怎么着，日子总还要过的，都知你眼光高，可就算想想孩子，也不能不为将来打算。”
　　我大约料得到李太太要说什么：“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早过了该相亲的年纪，又是现在这个样子，就不麻烦了。”
　　“漪兰，先别急着拒绝，我这儿倒有一个不错的人选，贸易行的程先生，总来我铺里订做衣服，新近没了太太，你不如见见。”
　　不知怎的，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二姐那张消瘦的、没有血色的脸，像赌着一口气，不受控制似的，只犹豫了几秒，便道：“好，劳您费心。”
　　听了这话，李太太满脸堆笑：“既是这样，那一切就由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