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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陌上蒿 ...

  •   第十四章陌上蒿

      这一日清晨,云天青换上一身粗布短打,携了剑刚要出门,抬眼便瞧见元亦与夙莘一人一手捧了一大摞竹帘纸,急匆匆闯进来,险些与他撞在一起。云天青忙让到一边,笑嘻嘻问道:“你俩这么着急是要干什么?”

      夙莘气喘吁吁地道:“云、云天青,玄济师兄让咱们抄写药经。”

      云天青奇道:“抄什么药经?”

      元广紧跟着跨进院子,一本正经地答道:“师父说咱们在安溪呆了这么久,他想找的药也齐全了,差不多也该回山上去了,他这段时间访遍了这一带的大夫和药铺,发现医药典籍错漏不全,于是自己整理了一份,让我们几个抄了好去送人,这样他才能放心回山。”

      云天青听了一呆,他以往见过的名医,无不是守着自己那一份祖学家传,藏着掖着一副神秘至极的模样,生怕被别人学了去,像玄济这等慷慨之人简直闻所未闻。而自己并非是玄济的弟子,可这几年时不时的便溜进他药房里泡着,他非但不怎么生气,还对自己无所不答,想到这里,心中颇有些感慨,放下剑,笑着点头道:“好啊,我们一起来写。”

      几个人在屋里的矮案前围坐下来,开始抄那玄济新整理好的药经。此时三月将尽,临近立夏,清晨的阳光澄亮而透明,穿过屋前杏树林的浓荫,在房里洒下一片摇曳的浅碧色光影,一派的清凉宜人。元亦写了两页纸,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东西写完了有没有人去理会?前几天师父带我去见个老先生,他说的有些话连我也晓得不对,可他偏偏不肯信。”

      夙莘想起那一日的黄老先生,心中也是忿然,将笔往案上一搁,道:“那些家伙都顽固的不得了,要不是师兄要我来抄,我才懒得写这个白送他们。”

      云天青拾起案上的笔,塞回夙莘手中:“行啦,他们自己爱看不看,我们尽管写完了送去就是。”

      他此言一出,元广颇有些讶异地道:“天青师叔,你说的话和师父一模一样啊。”

      夙莘微微扬眉:“玄济师兄说什么啦?”

      “师父说啊——”元广咳嗽一声,学着玄济的模样道:“别人看不看,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做不做,这是我们的事。”

      云天青笑道:“正是这个理。能否被人接受,咱们也管不了,无论做什么,但求自己问心无愧便是。”

      夙莘满脸诧异地抬头看他,像是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一般:“啧,你这个家伙偶尔也能讲出点有道理的话嘛。”

      云天青立刻哈哈大笑:“我说话向来是金玉良言,怎么夙莘女侠刚发现?”

      夙莘立刻横了他一眼,用指节扣了扣案边:“呸,抄你的书吧!”隔了一会,又补上一句,“赶快抄完,我们再喝酒去。”

      云天青埋头抄了十来页的书,慢慢定下心神来,他原本随身也揣了两本玄济所写的手记,但一直未仔细读过,这时看这本药经,只觉得简洁明晰,根本不似寻常医药典籍一般枯燥乏味,却又写得极细致,想必是花了很大心神写就的。他原本最厌恶读书写字,少年在家乡时被叔父拎去上学堂,心里好像长了把草似的坐不住,翻墙逃学简直是家常便饭,连先生也奈何不了他。某一日兴致来了,用饱蘸了浓墨的笔在学堂的白墙上写了两句歪诗,字迹挥洒淋漓,倒有几分飘然的意味。先生看了抚须道,这孩子颇有几分才气,日后或许能谋个功名也未必可知。结果被他叔父闻风来瞧,反是一阵捶胸顿足,指着那诗骂道,挥剑破云迎星落,举酒高歌引凤游,又是剑又是酒的,这臭小子难道也要学着李铁匠的不肖子去浪荡江湖不成?云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孽畜!

      结果一语成畿。

      之后他叔父辞世,与他有亲缘之人一个也不剩,没了人管束,他便更加的放荡不羁起来,最后竟被族中长辈逐出村子。这些年来他跑了许多地方,后来又在琼华派扎下根来,却再也没回过家,直到偶然遇见了李寒空,少年时的往事才又慢慢浮上心间。

      自他离开家乡,一路走来,其实不过几年的时间,心境却与最初大有不同了。

      那时他一心想着要去练好功夫,行侠仗义,听说有剑仙能够以气御剑斩妖除魔,心中更是觉得有趣,无比的向往,觉得要能达到那种境界,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后来他也确是那样做的。可经历的事情渐渐多起来,这才发觉这世上的事并不像他最初所想的那样单纯,更没野史列传编篡的那样完满。行侠仗义,何为侠,何又为义,有谁真正明白?斩妖除魔,谁该被斩被除,谁又不该?手中有剑,必会伤人,倒不如像玄济这般悬壶济世,只为救人性命,反倒更令人倾佩。

      人生匆匆几十年,能求个问心无愧,已是很不易了。

      日光渐渐向南移去,已近晌午,云天青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元亦和元广正端端正正地并排坐着,抄得认真,额头上渗出细汗来。几年过去,往日的两只小土豆也长大了,举手投足之间开始有了两分他们师父的气度,也不再缠着他与玄霄教剑法了,一心钻研医术,想必再过个一二十年,也会成为玄济那样的人。夙莘原本也是个坐不住的人,可她自来心高气傲,见自己的两个师侄抄得飞快,心中不服,存了比试的意思,也埋头写的很是卖力。

      如此过了几天,那堆得又厚又高的竹帘白纸全部券写完毕,几人用棉绳将纸张订成书册,散发各处。云天青和夙莘正捧着制好的书册向外走,忽然听到隔间里有话语声传了出来,竟似是玄霄。两人心中一凛,忙凑近窗子往里看。

      这一段时日以来,玄霄与夙玉内伤时好时坏,反复无常,玄济潜心为两人治伤,每日足不出户,无论有何吩咐都只遣自己的徒弟去办,连饭食都是做好了送进来。云天青等人与他们甚至没打过几个照面。连那将房屋出借的老夫妇也极关切地问,玄济道长是否生了天花?可有大碍?云天青颇感好笑,往往便胡说八道一气。

      顺着窗格的缝隙望去,那屋子里依然是暗沉沉的,一角放了鼎香炉,正袅袅燃着淡白的广藿香,夙玉仰面躺在榻上,全身上下扎满了金针,玄霄躺在屋子的另一侧,露在外的手背脖颈皆被陈艾熏得发黑,正怏怏地开口道:“玄济师兄,我和夙玉的伤早无大碍,你实在不必如此费心。”

      玄济正背冲着云天青坐在案前,将鹿角仔细地研磨成粉,听到这话,头也不抬,只不冷不热地道:“有没有妨碍,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夙玉微叹了口气,道:“师兄,你已竭心尽力为我二人治伤,我们很是感激。只是这双剑并非凡器,无法医治,也并不出奇。”

      云天青听到这话,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初夏温暖的阳光透进屋里,却依然让他有种寒冷彻骨的感觉。夙莘伸手扯扯他袖子,急切地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夙玉师姐和玄霄师兄究竟受了什么伤,连玄济师兄也治不好?”云天青并不答言,只黯然摇了摇头。

      玄济亦沉默了片刻,这才慢慢开口:“这双剑的灵气胶着于你二人五脏六腑中,寻常药石只解得了一时之急,却除不了根本,确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若想避免反噬之祸,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放弃双剑飞升——”

      玄霄打断他:“这绝无可能。”

      “我自然清楚。”玄济冲他微微颔首:“琼华派穷三代之力,才想到这飞升的法子,即便此时不是你二人执剑,也会有他人做相同之事。‘放弃’二字,本就是虚妄。”

      他此话一出,整间瓦屋顿时寂静下来。隔了半晌,夙玉才又开口问道:“玄济师兄,这第二种办法恐怕更难办到吧。”

      玄济答道:“正是……你二人可曾听闻这世上有种可入药的玉石,名为‘阴阳紫阕’——”

      外间的云天青听到,睁大眼睛低声重复了一句:“阴阳紫阕!”

      夙莘轻声追问:“那是什么东西?”

      云天青道:“我以前四处游历时,曾听说那是个稀世珍宝,吃了它便可以长生不老。”说到这里,皱起眉来,似在思索什么。

      隔间内,玄济续道:“此玉的石髓分阴实与阳实,你二人若能分服此物,阴阳调顺,或许可免除祸端。只是这东西极是难得,根本不知从何找起,我昔年曾踏遍各处山河,也无缘见到。”

      玄霄并不介怀,只淡淡回答:“那也没什么。”

      玄济点了点头:“若羲和与望舒不分离,阴阳气息相互压制,你们暂时倒不会有性命之忧,可天长日久,又不知会有何影响,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

      夙玉缓缓说道:“玄济师兄,常人若想飞升入仙,定要历经种种艰辛。事事尽在人为,只要我二人信心不堕,想必有朝一日也能将这双剑驾驭自如,不再被其所控,师兄也不必太为此劳心费神了。”

      玄济不着痕迹地回答,“并非是我劳心费神。实则是掌门与众长老得知你们近况之后,未想到双剑反噬之害竟会如此严重,这才传讯给我,叫我尽力为你二人医治。”

      她这一番话,竟与那日玄霄在船上与溪风的一番对答相互暗合,直把云天青听得暗自心惊,同时也有几分明白为何师父会选这二人执拿双剑——恐怕也唯有心中信念长存、坚定不堕之人,才终能有所成就。只是像这样活着,岂不是太累了么?他想到这里,转过头盯着屋外杏树林的浓荫,怔怔地道:“……如果拿剑的人是我,不是他们,该有多好。”

      夙莘听着,眼眶慢慢红了,低低地说道:“我要是功夫再强一些,就能代替夙玉师姐用剑,我,我也什么也不怕……”

      她刚说了半句,隔间的玄济忽然拾起案上半块还未磨成粉的鹿角,随手往窗上掷了过去,那鹿角撞在窗格上,发出咄地一声轻响,只听他微哼一声道:“外面两个偷听的小贼,以为我没发现吗?”

      他一回过身来,顿时把云天青吓了一跳。玄济人近中年,然而修道多载,发间一根银丝也无,显得颇为年轻,然而这短短十数日,鬓边竟然生出好些白发来,想必是思虑过度使然。夙莘瞧见也是一怔,伸手抹了抹眼睛,干脆将木窗推开了,那被浓荫染作翠色的阳光便肆无忌惮地泼洒进屋。她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个笑来,脸上再没半分愁容,欢颜道:“师兄啊,你再不出来晒一晒太阳,身上可要生霉啦。”

      玄济并不理会,只问:“让你们抄的药经,可都抄好了?”

      玄霄与夙玉看到云天青,一齐在玄济身后冲他使眼色,他二人困在这溢满了广藿甜香的屋子里,手足麻痹动弹不得,眼神倒还是分外灵动,云天青明白其意,向两人眨了眨眼,之后将手中书册一举,对玄济道:“早抄好了,正要送去。”

      玄济眉一皱:“那还不快去?呆在这里干什么。”

      夙莘吐了吐舌头,扯了云天青一把:“快走快走,玄济师兄发起脾气来可不得了。”

      云天青却故作为难地道:“正是抄得有些不明白,才想来请教师兄。”他动念极快,随意翻开一页,正是讲带脉穴位,便胡扯一番:“玄济师兄这张图,和我以前见到的都不同,古籍上讲带脉有四穴,为什么这里却标了七处?”这话倒也并非纯粹乱讲,他记性甚好,这些年在玄济处读了不少医书,虽不精通,但也记得大致,至于带脉有七处穴位,倒还真是头次见到。

      玄济平日里最喜人与他讨论医术药理,见云天青问起,心中颇有些得意,答道:“这人身上各脉,以带脉最为奇特,穴位极难辨认,古人只辨出四处,我研究多年,这才又发现三处。你若想学,我便讲给你听。”

      云天青立刻笑嘻嘻地道:“好啊!”

      玄济当即坐了下来,取来笔墨,随讲随画,云天青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却不住地往窗边药架上瞟,见那解麻痹的筋络散便放在居中的一格上,双眼顿时一亮,趁玄济不注意,一把收过来揣在袖中,夙莘瞧得分明,撇了撇嘴,悄悄伸足踩了他一脚。云天青吃痛,面上却不能露出半分,只得在心中暗骂这丫头下手真狠,一脚回踹过去,夙莘却抿嘴笑着早躲开了。

      片刻,玄济终于讲完,两人道谢离去,云天青在屋前绕了半圈,又悄没声地溜到屋后,他轻功向来甚佳,这次特意隐藏行踪,连玄济也未发觉。玄霄与夙玉闭目仰在榻上候了片刻,忽觉微风轻拂发梢,身后木窗开了一线,接着一声轻响,一物落在玄霄身侧的榻上,歪头去看时,只见是一只碧绿可爱的绒草兔子,尾端长长的草根上打了个结,上面还拴着个小纸包,内里包的多半便是那筋络散,上面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城中酒馆相见”。他不由得微微弯起嘴角,不动声色地一笑。

      * * *

      云天青将书册全部散尽,来到酒馆门前时,日光已然西斜,眼看玄霄和夙玉还未前来,他便径自上了二楼,捡了个临窗的座,要了一小壶兰尾酒,慢悠悠喝起来。此时四月已届,梨花半谢,一阵暖风吹过,飘飘摇摇的全落入了楼内,几点残瓣零落杯中,他也懒得挑出来,只仰脖一齐喝了,倒尝出两分梨花的清香。再侧头朝楼下望去,只见那斜阳似流金,街上行人如织,天下之大,那阴阳紫阕只是两块小小玉石,究竟该上哪里找才是?

      他正在发呆,只听咯吱声连响,有人踩着木阶上了楼,原来是个穿灰袍的说书先生,一落坐,便眉飞色舞地讲起那锦帆水贼大战淮南十三盗。两批人马在长江之上斗个不亦乐乎,直杀得江水遍染赤色,最后还是给那淮南大盗逃脱了去。众酒客食客围了他一圈,听得心旷神怡之际,也扼腕大呼惋惜,恨不得自己当日也手持钢刀来个严惩恶人。那双方皆是盗贼,原说也没什么分别,而众人却无一不偏向锦帆水贼,孰是孰非,显而易见。

      直到一整段全部讲完,那说书先生得了不少银钱心满意足的步出酒楼,也不见玄霄与夙玉现身,眼看着天色将晚,云天青再坐不住,起身摸出酒钱放在桌上,往城郊的杏林走去。

      刚一入那片林子,便隐隐听得马鸣之声传来,还夹杂着几人的呼喝之声。此处临近安溪城郊,碧水青山,最是清幽寂静,鲜少有人迹,却不知是何人喧哗?他心下一阵好奇,便循着声音行了过去。

      林子深处一片空地上,六七个手持长刀的身影正站成一圈,将一辆歪斜的马车围在当中。车中各种物事滚落一地,拉车的马被斩了数刀,已然横尸于地,鲜血将脚下的土地染成暗红之色。云天青瞧此情状,心底暗自一惊,屏息矮身伏于一株杏树之后静观其变,再凝神向前瞧时,只见那马车旁另有两团倚靠在一起的人影,竟是一对青年男女,那男子儒巾长袍,十足是个读书人的模样,身处此险境,却是半分不惧,只挡在那女子身前,大声道:“你们与我素未谋面,为何要如此行事?”

      持刀的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似乎觉他这话问得甚是可笑,其中一人扯着嗓子答道:“你问我为啥要这样干?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时运不济,碰上爷爷我最近手头紧,找你借些银两使使!”另一人粗声道:“咱们淮南十三盗的名头,小子你听过没有啊?”

      听到“淮南十三盗”这几个字,云天青心中不禁一凛,同时又觉得这几个声音颇有些耳熟,却记不起究竟是在哪里听过的。

      那青年女子也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道:“竟然是他们……”

      为首的淮南大盗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这小娘们还有点见识。要真知情识趣,就快点把自己剥干净让咱们享用享用,不然你那个小相公可就保不住喽。”他此话一出,身边一干人等也跟着他嘿嘿怪笑起来,纷纷向前跨了几步。

      那青年书生勃然大怒,双手向前一推,喝道:“让开!”而他一介书生,力气又焉能与习武之人相比?一掌推过去,与蜻蜓捍柱无异,反被对方摔在一边。众盗贼自他身边绕了过去,欺近那女子身前,伸手便去抓他肩头,只听轻微裂帛之声响起,那女子尖叫一声:“贼人,不要过来!”

      那书生心急如焚,勉力自地上爬起,抱住了淮南大盗的双腿,那大盗没料到他竟还有力气反抗,一时不查,竟被绊了个趔趄,恼火之下,抬腿将他揣开,手起刀落,便要猛砍下去,然而刀锋还未触到那书生的衣角,忽听喀地一声,胳膊被震得发麻,手中的刀只剩下了半截。他心中一惊,抬眼看时,只见面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影,两指间捏的正是自己那另一半刀刃,自是云天青无疑。

      只听他笑吟吟地道:“你要真敢砍下去,这断刀就是你的榜样。”

      他如鬼魅一般冒将出来,众盗贼一时皆大惊失色,手下动作不由自主缓了,那女子挣脱出来,几步奔至那书生面前,将他扶起,哽咽着问:“世封,你怎样?”

      那书生拍了拍她手背,低声笑道:“我没事,你也没事。”随后转头向云天青拱手行礼:“多谢尊驾相助!”

      云天青微笑点头:“好说好说。”

      众盗贼初时的惊惶过去,这会终于回过神来,又呼啦啦一拥而上,将三人围在当中,为首的大盗见他露了一手不凡的功夫,暗自戒备,从手下人腰间又抽过一把兵刃来,凝刀不动,高声问道:“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恕我弟兄们眼拙,没曾拜会。敢问朋友尊姓大名,打哪条路上来的?”

      云天青将断刀随手掷在地下,他最近由玄济医治,灵力已回复如旧,此时牛刀小试,功夫竟似比往昔还胜了一筹,想必是那紫菁玉蓉膏的功效,心下颇有些欣喜,盯着面前那人,笑嘻嘻地道:“我没名没姓,哪条路上的都不是,只是见你拦路欺负人,看不过眼罢了。”

      微风拂过林子,吹起他衣袍下摆,那淮南大盗见他身形也并不魁梧,轻飘飘的似要乘风归去一般,料想他先前拗断钢刀也只是凑巧罢了,心中胆子大了几分,哼了一声道:“朋友管的还真宽!淮南十三盗纵横江湖多年,还从没人胆敢坏过我们哥几个的好事。”

      云天青与他对答几句,心中早已确认无疑,当下哈哈一笑道:“你这个小毛贼要也算的上什么淮南十三盗,我就是你祖师爷爷。”

      他此言一出,那对青年男女皆大惊失色,忙一拉云天青的衣服,低声提醒:“这伙人凶恶的很,大侠你可千万要小心!不可用言语激怒他们。”

      话音还未落,众盗贼果然已纷纷聒噪起来:“哪里来的臭小子!”“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还不快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杀!”口中一面喊着,一面提刀砍了上去。云天青连腰间的承影剑也懒得拔,身形一动,看准了面前几柄兵刃,伸指弹去,只听叮当脆响不绝,那声音如雨打编磬一般,数把长刀已激飞上天。之后他单足一点,双手拉起那对青年男女,飘然掠出几尺,轻巧脱出围困,转头笑道:“你们两个尽快离开罢,往后可别再被道上的恶人盯上了。”

      那书生听了这话,摇了摇头,拉着那女子退至一株大杏树旁候着,无论如何不肯先走。云天青并未瞧见二人的举动,只当那两人早已安然离开,心里再无担忧,倒起了几分捉弄人心思,施施然回过身,反又向那伙盗贼迎了上去。

      众贼早被他的身手骇住,此时见他又慢慢行来,不由自主地往两边退散,唯有那首领仍强自镇定,鼓足勇气喝道:“亏你还是个走江湖的,没听过我们淮南十三盗的威名么!识相的就快快退开,不然休怪我们手下无情!”他三句话不离自己的名号,一心只想借着那名头将云天青吓走了事。

      而云天青却偏不遂他的愿,故作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奇道:“淮南十三盗的大名我自然听过,可你们只有七个人,比十三还缺了六个,这是怎么回事?”

      那大盗被戳破谎言,一阵心虚,却犹自嘴硬,大声道:“若我弟兄十三个全到齐,你又焉能留得命在!”

      云天青嗤地一笑,也懒得再与他饶圈子,清咳一声,悠然道:“雁行大侠,别来无恙啊?你不认得我,我可还认得你。前阵子上蜀山,和掌门切磋武艺了没有?”

      轻轻巧巧两句话,直说的那大盗汗流浃背,脸上火辣辣的,此时天色已晚,林中一片昏暗,只隐隐见到那人长挑身材,散着半长不短的头发,穿着身半新不旧的粗布短打,面目虽瞧不清晰,却是越看越觉得熟悉,心中忽然灵光一现,“啊”地一声大喊,舌头却像缠住了似的,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那个、那个……”

      云天青转过脸来,点头笑道:“看来你想起来了,我真是荣幸之至。咱们缘分很不浅呐。”

      林间树影摇曳,朦胧微光照上他的脸,面前众盗仔细端详,不由得纷纷低呼出声:“锦帆大盗李寒空!”

      云天青愣了愣,知道他们必定是认错了人,他即便再聪明伶俐,却也猜不到这其中的曲折。原来那七个人原本便是群骗子,仗着雁行七侠的名头招摇撞骗多时,在夷陵郡被云天青挫败后,将他误认做了那锦帆大盗李寒空,加之近日来江湖上多传其人与淮南十三盗大战长江,不分胜负,他七人商议之下,索性又冒了淮南众盗的名头,落草打家劫舍为生。

      此时那骗子首领又撞到了云天青,知道在他手下绝讨不着好去,虽然好不容易才劫到一只肥羊,但银钱和姑娘毕竟没自己的命重要,想通了此节,便忍痛割爱,带着手下众人悄悄向后撤开,一边退,一边抹着脸上冷汗,心虚笑道:“既然碰上了李大爷,这东西咱们也不要了,留着孝敬您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留,我们弟兄几个先行一步——”

      云天青半点不客气地打断他:“谁许你们走了?”众骗子刚想脚底抹油,听到这一句话,全吓得面如土色,僵在当地。

      那骗子首领嗫嚅着问道:“莫非李……李大爷嫌咱们孝敬的不够?”

      云天青轻哼一声:“你们几个仗着有点武艺,便到处招摇撞骗,我饶你们一次,饶不得第二次,全乖乖的给我跪下来,让我挑了你们的手筋,先废了功夫再说!”

      众骗子一时连腿都软了,大喊饶命,又说自己无非是劫些财物,并不曾当真辱过女子,更没伤过人命,云天青斜睨着那七人,等他们嚷够了,这才又慢慢地道:“想不废武功也可以,你们需得答应我几件事。”

      众人见尚有一线生机,岂有不遵之理?在地下跪了一片,一齐说道:“全听李大爷吩咐!”

      云天青忍住笑,板着脸道:“你们往后不可再加害于人,需得多行善事、匡扶弱小。都听到没有?”

      众人见他说得如此容易,心想只要答应下来,这次能安然离开,往后自己想做什么,他又焉能管得过来?当即毫不迟疑的满口称是。那骗子首领方要站起身时,冷不防下颌一痛,已被云天青拉脱了臼,紧接着一枚凉飕飕的事物被填入嘴里,他急忙想要吐出来,云天青却又已将他嘴巴合拢,一捏他鼻子,迫的那药丸顺着他嗓子直滑了下去。他出手如风,霎时间将数颗药丸分别填入另外几人口中。

      众骗子皆吓的肝胆俱裂,纷纷颤声问道:“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云天青笑嘻嘻地道:“刚刚给你们吃的那是剧毒的药物,每月望日发作,如果不服解药,必死无疑。空口无凭,需得有点管束才行,你们每月做了什么事,全得一一向我道来,到时我自然会将当月的解药给你,保你一月不死。”他信口胡说,倒也头头是道。

      众人听了,果真被他唬住,心底皆凉了半截,半晌无言。过了良久,那骗子首领低声问道:“你要是不守信约,我们弟兄几个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云天青笑骂:“你以为我李寒空也和你们一样,说话如同放屁?”

      那骗子在脑中转念,想你若真要不肯给解药,我们又能拿你怎样?一时心如死灰,呆在原地,如石塑的一般。云天青最看不得人犹豫不决的模样,心里不耐烦,伸腿向他肥臀踹去,喝道:“还不快滚?等会老子心情变差了,把你们的脑袋当作木桩来砍。”

      众人忙连滚带爬的向林外奔去,步子还没迈稳,忽又听云天青在背后喊道:“等一等!”

      那骗子首领回过头来,一张脸皱得苦瓜也似的,问道:“李大爷还有何吩咐?”

      云天青微一沉吟,随即问道:“你们几个行走江湖多年,可曾见过有种玉石名叫‘阴阳紫阕’?”

      那人一愣,没料到他竟是问起这么不相干的事物来,咂了咂嘴道:“李大爷,那东西可是天下至宝啊!我虽然听过名字,可从来没见过。”

      云天青点了点头:“你们往后多加留意此物,一旦有消息,务必告诉于我,听清了吗?”

      众骗子纷纷答应,那头点的如同鸡啄米一般勤快,云天青内心又觉得一阵好笑,挥了挥手,放那几人离去了。

      这时树林已全暗了下来,幽蓝苍穹升起微亮的群星,他长长呼了口气,心想过了这么久,玄霄夙玉两人估计早又被玄济师兄扣下,今日溜出来一起喝酒怕是无望,不免有些扫兴,怏怏地迈开步子,向林子尽头的瓦屋走去。

      刚行得几步,树后忽然闪出个两个人影,一齐冲他长揖至地,口中连称恩公,正是他先前救下的那对青年男女。云天青吓了一跳,讶然道:“哎?你们怎么还没走?”

      那男子道:“恩公救我夫妻二人于危难之中,在下怎能先弃恩公而去?”

      云天青抬眼见他手中还抄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忍不住嘿地一声笑出来,道:“要是我不敌那群人,你打算就用这个来防身吗?”

      那男子正色道:“我只是一介书生,半点武艺也不通,人单力微,想来恩公也觉得我可笑的很。可但凡能使上一分力气,我便绝不会怯懦。”

      云天青被他说的一呆,随即灿然一笑,摇了摇头:“先前我取笑你,是我不对。这天下的读书人,少有像你一样有胆识的。”顿了一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道:“在下柳世封,这是内子阮慈。还未请教恩公大名?”

      云天青挠挠头发,被他问得颇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答道:“我叫云天青,恩公什么的就免了罢。”

      柳世封面上浮出一个微笑:“好!云兄弟,繁文缛节就省了。你若是不嫌弃,你我以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他言辞谈吐虽然文雅,却没半点文人的酸腐扭捏,听得云天青心中很是畅快,当即点头答应,开口唤道:“柳大哥、柳大嫂。”

      阮慈刚与柳世封结为连理不久,听得云天青唤了一声大嫂,脸上顿时腾起红霞来,低头躲在柳世封身后,冲他欠了欠身,礼数周全,极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云天青这些年所遇女子当中,夙玉温和聪慧,夙莘豪爽泼辣,夙瑶端庄典雅,其余琼华派众师姐妹们因常年习武,性子都颇为爽朗,像阮慈这般娇嫩羞涩的大姑娘,他还是头次见到,心中不由觉得很是有趣。

      他环顾四周,见那马车翻倒,眼看是没法再乘坐了,不禁皱眉问道:“柳大哥这是要前往何处?天色晚了,路上恐怕不好走。”

      柳世封道:“实不相瞒,为兄我刚接任寿阳县令一职,这才星夜赶路,惟恐错了时日。”

      云天青向来视功名官位为无物,听他这般说,也不以为意,只言道:“安溪与寿阳只有两山一水之隔,不如我送二位一程吧。”

      柳世封却颇为惶恐:“即便是不远,光那八公山也要走上最少半个月,万万不敢劳烦云兄弟。”

      云天青朗声笑道:“用不了那么久,片刻即到。”说着,心中默念御剑咒诀,腰间承影剑化做脚底一道青光,将他冉冉托至半空。他伸手一带,把柳世封与阮慈二人也拉上了剑脊站稳,之后催动长剑,乘风破云,迎着那铺遍漫天星斗的墨蓝苍穹飞驰。

      片刻,脚下现出连绵青翠的八公山,碧绿的长江水好似蜿蜒的玉带,遥遥望去,安溪城静卧在山水之间,便如一杆棋秤般大小。柳世封与阮慈新奇之余,也大感惊奇,不由问道:“常听世人说有剑仙会乘风御剑之术,云兄弟莫非也是神仙不成?”

      云天青笑而不答,心中却忆起多年前刚入琼华时,自己也曾带着元亦与元广御剑上天,不仅从半空中栽下来摔个七荤八素不说,还被重光长老抓个正着,连带着让玄霄也跟他一起进了思返谷。一思及这些,一连串的往事便一齐涌上他心头。

      年少时光一晃而过,如今想来,那段日子好似草叶上的晨露一般干净澄澈,只是去了便再不复返。

      柳世封见他不答,也就不再多问。他身出大户人家,平日里交游极广,无论什么人都可谈得来,只要性情相投便好,至于身份如何,他也并不甚在意。

      过了长江、八公山,寿阳县已近在眼前,寿阳附近自古胜产可做香料的离香草,隔了好远便是清雅香气袭人。三人在城门内落地,柳世封定要云天青一起前去府衙,好重重酬谢他一番。云天青却听到官府就头痛,却又推脱不开,眼见此时正值夕食时分,临街上铺开长长夜市,便遥指一家酒摊,说道:“柳大哥,我是江湖中人,最受不了官府的种种规矩。你要真想谢我,还不如请我一顿酒。”

      不想那柳世封一听到酒字眼睛也亮了,喜道:“原来云兄弟也是爱酒之人,这寿阳蜜酒最是有名,今天这酒我是请定了,我们便来个不醉无归!”

      三人在酒摊前坐定,阮慈不饮酒,便笑看身边二人对喝。几杯蜜酒下肚,胸肺间腾上一股暖意,两人话也多了起来,言谈话语颇为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说到那劫道的七个骗子,云天青又笑得直打跌,说道:“其实我给他们吃的不过是寻常顺气通肠的药丸罢了,他们还真信是解药。”

      “能有些管束也好,但愿他们往后真能改过,从新做人吧。”柳世封笑着拍拍云天青的肩,又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话说得容易,却有几人能做到?云兄弟这样的才是难得的青年侠士,当真教愚兄敬佩。”

      云天青听了这话,却慢慢放下酒碗,似是有事郁结于心,出神半晌,才道:“柳大哥太过奖了。这侠字从何说起?其实我做许多事情,不过是率性而为,究竟是对是错,也难说的很。”

      柳世封哈哈大笑:“人生在世,若能率性而为,也很难得了。至于是非对错,自己心中有杆秤即可。”

      云天青垂头默想一会,终于展颜一笑,举碗与柳世封相碰:“凭这句话,我敬柳大哥一碗酒。”

      两人又对饮数杯,一坛蜜酒不多,已见了底,柳世封正要再招呼小二上酒时,袖子却被阮慈一拽,只听她细声叮咛道:“喝酒伤身,你不要太过贪杯了。”

      柳世封摇头叹气,冲云天青笑道:“身边一有了女人,就没法事事随心了,简直麻烦的要死。”话虽这么说,却也不再加酒了,隔了一会,又笑问,“云兄弟可有心上人了吗?”

      云天青心里突地一跳,他向来脸皮厚得很,这会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竟然有些发烫,连连答道:“还没有,还没有。”

      柳世封颔首道:“能配上你人品的姑娘,却也不多——”

      刚说得一半,阮慈察言辩色,见云天青颇有些尴尬,便嗔笑着止住他:“行啦,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柳世封不再多问,转过话锋,又道:“云兄弟聪颖清正,如果能入仕,往后必定可大展宏图,不如你便留在这里,助愚兄治理这寿阳县如何?”

      云天青嘿嘿一笑:“多谢了,不过我是闲云野鹤一只,在一个地方呆不住的,更不喜欢守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入仕就免了。”

      柳世封一呆,随即点了点头:“也是。像你这样的人,被困住了反而不好。”之后也不再提此事,将坛中最后一点酒全部倾入云天青的碗中。

      不知不觉之中,已是月上中天,三人尽兴离席,在城门口分别,相处虽短,却颇有知己之意。云天青踩上长剑,御风腾空,甩下一句话来:“柳大哥,柳大嫂,以后我再来找你们喝酒。”话音未落,人影已然远去,衣袂飘然,与月色融成了一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四章、陌上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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