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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烟水渺 ...

  •   第十三章烟水渺

      一阵凛冽的江风迎面刮过,雨落得更急了,木板帆船在江心中一阵上下颠簸,玄霄握紧手中羲和,沉声道:“是水贼!”

      云天青往年四处游历时,曾听说长江水贼猖獗无比,所到之处便如那蝗群席卷原野,但盗贼向来行踪诡秘,连他也未亲眼见过,不知玄霄如何得知?心下倒有些诧异,问道:“你怎知道?”

      “蓬莱派曾与之周旋多年,我自然知道。”

      云天青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值几两银子,他们这般大张旗鼓,还真是台举了!”

      “只怕另有别情。”夙玉皱起秀眉,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住锦帆前的红发男人,神色间并不如何紧张,倒似含着几丝困惑。

      玄霄冷哼一声:“管他为何而来!如今教我碰上,正好除之!”

      那红发首领一直居高临下瞧着被困于江心的木板帆船,此时慢慢自腰间拔出一柄雪亮的弯刀来,振臂一挥,两侧的众青年水手得了号令,一齐猛地将手中火把向木船上投去。霎那间,无数火光在夜空中如同急雨流星般纷纷堕下。

      溪风喝道:“别让火落到船上!”身形展动如飞,倏忽之间已掠至船头,手中钢刺舞得密不透风。青霄玉三人沿着船舷依次散开,并排立于甲板上,水碧则站定了船尾,手持圣灵珠暗诵法咒,明珠的华光所到之处,冰冷漆黑的夜色忙不迭地四散退却,像是怕极了这圣洁的灵气似的。

      一道明黄焰色倏忽而至,云天青伸脚将之踹入水里,大声道:“这群人也太不懂规矩!盗匪劫财,总要先吼一句‘留下买路财’再动手吧?”

      夙玉笑道:“你是游侠列传看太多了!”说话间,手中望舒剑凭空划出一道冷蓝弧光,将飞至面前的火把震落水中。

      玄霄朗声提醒:“休要多言,凝神迎敌!”

      云天青冲他吐舌一笑,不再多说话,举剑一阵纵砍横削,将琼华剑法使得如同行云流水,空隙之间又侧头向玄霄望去,见他双手举剑,微阖了双目,身周阳炎灵气回旋攀升,直刺入黑暗苍穹,渐渐凝成无数半透明的利刃。云天青知道这招名为上清破云,乃是琼华剑法极至,以自身无形剑气伤敌,因耗力太过巨大,他当年学了一半便丢下了,这时见玄霄使出,心下一惊,脱口喊出:“你内伤还没痊愈,不要命了?!”而玄霄却并不理会,长剑一挥,纵横剑气织成一面火色巨网,飞掷而来的火把撞上来,纷纷掉落江中。

      他几人抵挡片刻,圣灵珠的暖光逐渐扩散开来,终于将整艘船笼罩在一团明亮的光幕里,不仅火把再攻不进来,就连那飘摇的雨丝也被尽数挡在了结界外。

      黑船上的红发首领见火攻无用,哼笑了一声,忽地腾身跃起,半空里手一挥,喊道:“大伙不要怕这妖法,一起上!”声音爽朗,听上去颇为年轻。身后众水手士气被鼓动起来,纷纷跟着他齐声呐喊,倾巢而出,飞速攀上两船相连的铁链。临近木船前的光幕,众人便挥刀狠斩,那圣灵珠结界虽稳固,却又哪禁得起这般猛攻?不到一会工夫便被砍得伤痕累累,在黑夜中渐渐消弥干净。

      那红发青年冲在最前,身形轻盈矫健,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在窄窄的铁链上一路飞奔,竟如履平地一般。溪风手臂一扬,钢刺脱手而出,夹风带势的向他猛刺过来,眼见便要扎入他的咽喉,那红发青年不避不让,只将头颈微侧,竟然硬生生地把钢刺横咬在嘴里,随即扬眉一笑,大声道:“还你!”他口中衔着一物,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气势却仍是夺人,头一甩,钢刺脱口甩出,咄地一声钉在船舷上。

      那一刻,夜雨伴着江风一阵飘摇,船上的琉璃灯被吹得四下里摇晃,微光映亮了那红发青年的半边脸孔,夙玉离他最近,瞧得分明,立时惊得呆了,僵立原地,再动弹不得。那红发青年却脚步不停,身影几个起落,已上了甲板,劈面便照她直砍。夙玉神思恍惚之际,仍不忘举剑一格,弯刀与望舒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之声。

      凌厉劲风袭来,夙玉被震得向后撤了半步,顾不上稳住身形,只急切唤道:“寒空大哥,果然是你!”

      那红发青年一怔,手中动作缓了缓,玄霄见他露出破绽,斜刺里伸剑一挑,只闻叮当一声响,他手中钢刀激飞上天,远远落入江水之中,云天青趁机一步跨上前,剑尖虚点住了他背心,溪风与水碧站定两侧,拦住了他去路。与此同时,那青年身后的众水手也紧跟着挤上了甲板,呼啦啦涌将上来,长刀交错,犬牙一般闪着寒光,将船上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转瞬间,情势已然大变。那红发青年立在人群中央,四面受敌,破绽百出,却似全然不知危险一般,根本忘了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只呆呆盯着夙玉看,脸上神情慢慢由疑惑变得惊喜,目光灼灼,脱口喊道:“小玉?!”

      夙玉放下剑来,语声微颤:“大哥……是我!”

      她此话一出,众人皆诧异非常,却见那红发青年立即抬起一臂,回头高声喊道:“停手!”他手下的众水手显然是训练有素,首领一声令下,顿时如泥塑石雕一般立在甲板上,先前还一副要搏命的架式,却又在瞬间偃旗息鼓,情形简直诡异至极。而他这么一回头,就连云天青也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迟疑着道:

      “……你,你是不是小六?”

      红发青年又是大感奇怪,他自闯荡江湖起便改了名字,极少有人知他本名,难道今晚当真是什么黄道吉日,老朋友一个个全往他这里撞不成?他满腹狐疑地转身朝云天青望去,神情忽然变得好像活见了鬼似的,“啊”地大叫一声:“他妈的!怎么会是你这小兔崽子!”虽是骂人,语声中却难掩喜悦之情。

      云天青再无疑惑,哈哈大笑,撤开剑,一拳朝他肩头挥去:“你小子竟然跑到长江当水贼!长本事了啊!”

      那红发青年毫不客气地还他一拳:“你个小混蛋说要去当什么剑仙,怎么还没升天?”

      “你以为升仙和种菜一样容易?”云天青瞪他一眼,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被围得铁桶也似的人墙,哼笑一声,“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拿这个招待老朋友?”

      哪知红发青年听了这话,一改先前又惊又喜的神情,敛了笑容道:“这个就对不住了。虽然你们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妹子,我们也不能轻易放人。”

      云天青和夙玉认识他多年,还未见过此人有过如此正经的神情,均颇为奇怪,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什么?”云天青接着又补一句:“我知道你现在是靠打家劫舍吃饭的,但总不会连我们几个的主意也要打吧?”

      他这一句话说出,红发青年身后的众粗豪汉子们骂声流水价般滚滚而来:“放屁!不要胡说八道!”“休把我们锦帆水盗与下三滥的长江水贼相提并论!”“臭小子算老几?在我们老大面前放尊重些!”

      粗言秽语,听得玄霄微微皱起眉,问道:“夙玉,这水贼首领便是你所提过的结义兄长么?”

      “正是。”夙玉点了点头,“想不到……寒空大哥和天青也是朋友。”

      玄霄又转头向云天青:“你与他相熟?”

      云天青笑嘻嘻地道:“我从小和这家伙在同个村子长大的,熟得不能再熟了。”

      玄霄紧盯着那红发青年,低声道:“虽是故人,可意图不明,你二人不要太过大意。”

      云天青心中一凛,他先前与老朋友相认,只顾上高兴,其他诸事全抛于脑后,此时被玄霄点醒,想到此人埋伏、追踪、劫船、制敌等等一系列安排,无不计划周全,果然是疑点重重。但是他生性不喜疑人,只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

      他三人低声对谈之际,那红发青年又是一挥手,大喝一声:“都闭上嘴!”待四周众手下的骂声渐止,他这才向云天青等人朗声道:“盗亦有盗,锦帆水贼还不至干出平白无故拦路抢劫这种事。实不相瞒,我们今夜守在此处,是为了伏击一伙贼人,没想到竟然遇上了你们。”

      云天青心想你个混小子自己就是盗贼头领,能被你也叫成“贼人”的,只怕当真是十恶不赦,当下笑了笑,问道:“你怀疑我们与那伙人有瓜葛?”

      红发青年看了看他,又转头去看夙玉,紧接着,目光挨个转过玄霄、溪风、水碧,最后又转回到云天青身上,定定望了他一会,这才正色问道:“云天青,我只问你一句。你们这一行人当真与淮南十三盗没半分干系?”

      云天青回望着他,目光澄澈得没半分阴霾:“你所说之人,我连听也没听过。”

      红发青年终于长呼一口气,点了点头:“你小子跟我一起玩到大,鬼心眼虽然多,但在大节上从不说瞎话。我信你就是!”说罢,向身边玄霄等人抱拳行礼道:“在下李寒空,方才将众位错认成恶人,这才多有得罪,抱歉了!”他与云天青夙玉言笑无忌,出言粗俗,对其他几人倒是礼数周全。

      玄霄略一点头,将剑收回,神情却依然颇为戒备,溪风面无表情的还了一礼,水碧微微一笑,说道:“这没什么,若不是误会一场,你们故人也不会重逢。”

      李寒空笑道:“姑娘这么说,倒教我更加惭愧了。”他打量那木船几眼,只见自己先前用来勾船的铁链已将船板砸出几个深坑,雨水在甲板上渐渐汇聚,顺着那破损处直灌入舱,当真是一踏糊涂。他微一沉吟,已有了计较,回身吩咐手下:“霍全,你带你的弟兄们上我的船,把你那条船给这几位朋友留下。都撤开吧!”

      一声令下,人群中那叫霍全的汉子顿时颔首领命,没半句废话,带着手下众水手悄无声息地便向后撤离,溪风伸手一拦:“好意心领了,只是这船也无太大损伤,赠船倒不必。”

      李寒空愣了愣,随即一点头:“也是,你们用了水盗的船,恐怕也要麻烦上身,倒是我考虑不周了。这样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抛向溪风,“凭此牌可在长江任意码头修理船只,不必再付银钱。”

      溪风见他出手豪爽,若再拒绝,倒显得自己小气了,便伸手接过,点头言谢。

      此时一船的水手已然撤得干干净净,其余两艘黑船上的铁链已然拔开,只余居中的主船还与那木板帆船相连,李寒空又行一礼,爽朗一笑:“就此别过!”方抬步欲行,忽听夙玉在身后唤道:“大哥,你要走了?你、你还怪不怪我?”

      李寒空伸手想去摸摸她头发,忽然想到多年不见,小丫头也变成大姑娘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便收回了手,放缓了声音道:“大哥从来没有怪过你,看到你好好的,也就放心啦。我这会儿有事待办,等空下来了,再图相见如何?”说到这里,又看了看云天青,“你们两个这些年来发生的事,到时候都要讲给我听。”

      夙玉望着他,神情极是不舍,却终于勾起唇角,露出微笑来:“也好。如今既已知道大哥你的名号,想必找你不难。”

      李寒空正将最后一条铁链上的倒勾拔起,听了此言,回头哈哈一笑:“我本名虽然没几人晓得,可要说到‘锦帆水盗’四个字,那可是大大的有名,长江一带无人不知。”说到这里,神情飞扬,颇有些意得志满。

      云天青飞起一腿向他虚踹过去:“显摆什么?快滚你的吧!”

      李寒空如往昔在村中与他玩耍一般冲他做了个鬼脸,之后一手握着铁链,一手向那艘锦帆黑船打了个简洁手势,黑船上探出两条大汉,抓着那沉重的铁链一拽,李寒空的身影立时腾空而起,在漆黑夜空中划了个半弧,轻飘飘落回甲板上。不一会,三艘黑船依次拔锚起航,熄灭了船上的灯火之后,船身逐渐与连天的雾雨融为一片,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黑船早已经远去,夙玉却兀自立在甲板上,眼望烟水浩渺处,雨水滴在冷玉似的望舒剑上,化做冰晶坠落一地。云天青和玄霄两人走到她身边,只听她叹息一般的话语声响起:“想不到寒空大哥最终还是去当了水盗。”

      云天青笑嘻嘻地接口:“这家伙竟然给自己改了个这么酸溜溜的名字,这些年来你提起你的大哥,我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认识他。人和人之间的缘份,真是奇妙得很。”

      夙玉哧地一笑,转过脸来看他,琉璃灯的暖光照上她的脸,她眼眶显得有点发红,雨水顺着发稍向下淌,云天青抬起双手遮住她头顶上的落雨,笑道:“哎,你不要哭啊。”

      夙玉向后撤了一步,连忙分辩:“没有!”干脆利落地甩出两个字之后,不愿与云天青再提此事,径自看向玄霄,问道:“玄霄师兄,你先前使过那招上清破云之后,可有大碍吗?”

      玄霄简洁回答:“无妨。”语声顿了一顿,忽然说道:“夙玉,你的义兄去当水贼,正是得其所哉。”

      夙玉一愣,随即明白了玄霄的意思:“我知道……我和寒空大哥从来就不一样,我要去修仙,他却一直想做个盗侠,以前我总是想不通,现在却很为他高兴。”

      玄霄微一点头:“人各有志,勉强不得。能达到自己一生所求,便没遗憾了。”

      夙玉凝神看了看玄霄,忽然露出笑来:“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凭你以前的性子,若碰上了水贼,非要清剿干净才罢休呢。”

      玄霄淡淡地答道:“是么。”他又向船头望去,这时雨已经小了许多,溪风正站在桅杆之下拉帆绳,洁白的四角帆一寸寸升起,为那漆黑的夜空撑开一小片明亮的色彩。水碧走到他身边,两人额头亲密的凑在一起,不知低语了些什么,溪风忽然一把揽住了她的腰。玄霄瞧见这一幕,虽然完全不明所以,脸上却莫名的一阵发热,连忙转开眼睛,将胳膊枕在船舷上,专心致志地盯着江面上浓重的夜雾。

      身为天神的水碧为何甘愿下堕凡间,与魔将溪风天天东躲西藏也不愿再回去?为什么李寒空又非要去当个盗贼?玄霄原本是完全不明白的,而今却隐约体会到了几分。

      ——这一生,无论是人是妖,是仙是魔,只要能够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他心中又想到那早已远去的李寒空。以往他在蓬莱,随师父出岛时曾见东海水盗烧杀捋掠,无所不为,然而那个人在说起“盗亦有盗”、“伏击一伙贼人”时,显得那样义正词严,半点也不像个水盗,却更像是个大侠。他自幼修仙,先后投在蓬莱与琼华之下,门派中所教,全是惩恶扬善、修仙向道,时日长了,心中便只有黑白两色,非善即恶,泾渭分明,可李寒空这样的人究竟是善是恶?并没人告诉过他。

      这让他又想起身为魔的溪风、长江中的蛟龙,溪风救过他们三人的性命,那头蛟龙曾言洪灾并非真正的灾祸,那么这些妖魔到底是善是恶?他内心深处闪过一丝疑惑,却又转瞬即逝。六道众生,原本便不相同,他自嘲地想,人或有善恶,尚可劝善,可妖性本恶,又怎能与人相提并论?如云天青一般视众生为平等,善恶不分,如何能成为仙者侠者?

      这番思量,虽然终究不甚分明,却也让他模模糊糊的了解了一些云天青与夙玉两人的想法,而在以往度过的三年之内,他从未如此仔细的考虑过他人的究竟在想些什么。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他们原本就很不同。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许多年前的那个除夕,玄霄被灌的烂醉,迷迷糊糊被云天青一路从醉花荫拽回剑舞坪,路上仿佛听到他和夙玉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三人永远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那时他们天天在一起修仙、练剑、玩耍、胡闹,如此这般过一生固然很美好,可没有人能永远的活在虚幻的美梦中,只有在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还依旧牵挂着、并且试图去理解对方时,才是真正的不离不弃。

      玄霄正在出神之际,冷不妨肩头被拍了一下,回过头来,目光对上云天青盛满了笑意的眼睛,只听他问道:“师兄,你发什么呆?……咦?你竟然会脸红,想什么呢?哈哈哈。”

      想到先前那一幕,玄霄不禁又向船头瞥了一眼,只见挂在船舱木檐下的那盏琉璃灯已经熄灭了,雨不知何时早停了,露出深蓝高远的一角夜空,微薄的星光下,犹可见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云天青顺着他目光向前看去,讶然笑道:“这算什么呀?讨了媳妇的人都这样。我看你真是在山上呆久了,快呆成木头了。”

      玄霄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云天青,你我皆是清心修道之人,你却在此胡言乱语,论他人是非长短,成什么体统!”

      云天青却不理他训斥,笑嘻嘻地道:“好,我不乱说,你可别瞪我啊,只是有句话事关重大,我得提醒你才是。”

      玄霄听他说得正经,不免一呆,问道:“什么?”却见他凑了过来,在自己耳边一字一顿地轻声道:“女孩子的胸和男人不一样,软软的,可不能随便乱摸。”

      玄霄脸上一阵青红不定,最终板起脸来,恶狠狠地道:“你懂个屁!”说罢,转身便走,砰地将船舱门摔上,留下云天青在后面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的背影。其实云天青自己也不过在江湖上混了几年,道听途说,便随口胡说,并不懂得其中真意,莫非玄霄这小子当真知道的比他多不成?

      他转脸去看夙玉,夙玉自然没听到他对玄霄的耳语,可单听到“讨媳妇”三个字,已是脸上泛红,远远地站到一边,横了他一眼道:“你胡说八道,自己去思返谷呆上半个月吧!”

      * * *

      帆船顺风而行,第二日正午便到了安溪,青霄玉三人上岸与溪风水碧辞别,五人虽只共处寥寥几日,但同行一程,已结下情谊,临别之时颇为不舍。水碧极是喜爱夙玉,回船之前从怀中取出一晶莹碧绿的玉佩,用水红丝线穿了,挂在她颈上,温言笑道:“我身无长物,只有这帝女翡翠是从天界带来,还算珍贵,如今就送给夙玉妹妹你留作纪念吧。”

      木船漂离岸边数尺,溪风忽然回身冲玄霄高声道:“小子,待你成仙之日,不妨前来寻我,到时你我再一分高下!”

      玄霄遥遥地一拱手,扬眉傲然回答:“定然不会食言。”

      溪风朗声一笑,扯开了风帆,船行渐远,慢慢的融在碧水黛山中,与江面的涟漪分不请了,最后连那高高耸立的白帆,也化做了天际的浮云。

      夙玉抚着颈中的帝女翡翠,微微叹息:“这一别,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她与天青玄霄此番下山,接连遇上雁行七侠、蛟龙一族、溪风水碧、锦帆盗贼,如今一个个的远去,之后终还是只剩下他们三个,内心之中不免有些空寂怅然。

      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溪风与水碧偶然也会忆及当年在东海岛屿上偶遇的三位青年。那年玄霄虽与溪风定下比武的誓约,可终此一生也未再去寻他,溪风知道这样的青年,必定不会因为惧怕而爽约,只是人生无常多变,永远没有人知道明日究竟会发生何事,能有一次相遇,已是缘分不浅。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而那一年的仲春,雨过天青,阳光正好,青霄玉三人沿着码头一路西行,不多时便看到了安溪城,楼门上旌旗招展飘扬,一条极宽的青石板路直通入城,被来往马车的木轮轧出深深车辙。夹道两排老梨树,此时正值花季,满城的繁花胜雪,熏风一吹,落英便欲迷乱人眼。少年旧事不期而来,云天青指着那花雪笑道:“这地方的花树,倒和咱们那边的醉花荫有点相似,只是还没凤凰花好看。”

      他此言一出,三人都觉得此次下山久了,方始有些想念起琼华派来。玄霄微微点头:“等寻到了玄济师兄,我们便回山。”

      三人刚行至城门下,便见通缉告示,上书淮南十三盗的名号,下面还绘了那伙贼人的相貌,守门卫兵拦住来往行人,仔细盘问一番,这才放过。夙玉见此光景,颇有些担心,颦眉道:“看他们这样戒备森严,恐怕那伙贼人厉害的很,不知道寒空大哥能不能应付?”

      云天青倒不甚在意,只将双臂枕在脑后,嘿嘿一笑:“他们三船人,对付十三个,已经是以多欺少了,要再应付不过来,以后也别在长江上混啦。”

      夙玉也笑了笑,暂且放下心来,又叹道:“这安溪城可真大,咱们上哪里找玄济师兄啊?”

      正说着,忽闻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自脑后响起:“太清掌门曾言,尔等不妨前去药铺找寻。”

      三人诧异回头一望,只见一团青蓝光晕正浮于身后,竟是自昨夜起便没现出过身形的魁召。云天青瞪大了眼睛,指着他喊道:“你你你,昨天半夜怎么一直不出现?还说主人有难时,自当相救,真是说话如同放——”

      魁召傲慢地打断他:“吾堂堂望舒剑灵,岂能与水盗毛贼争斗?”

      云天青极其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分明就是胆小怕事!不要狡辩!”

      玄霄也冷冷地瞧着他:“你最好滚回剑里,省得被专门画符驱鬼的茅山道士看到了,将你收走。”

      魁召狠狠白了他一眼,却乖乖隐了形迹。云天青哈哈一笑,说道:“太清师父说得没错,玄济师兄既是下山找药的,我们去药铺问一问,说不定能寻到他的行踪。”

      事不宜迟,三人向街边路人问明了药铺所在,便一路直奔过去。刚走到那药铺门口,只听到一阵嘈杂之声,向门内看时,见里面站了黑压压一地人,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道:“这孩子腹内结硬块,脸色红涨,需得用生地、血褐、没药、山甲用水酒煎了服下通泻才对。”

      另一个声音凉凉一笑,不慌不忙地道:“若是我用药,必用千金子、生龙骨、苏木、五灵脂等物,为他解毒化瘀。”

      那一声笑再熟悉不过,云天青惊喜道:“是玄济师兄!”忙拉了玄霄夙玉,穿过重重人群,挤进内堂。只见一妇人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一角,正不住垂泪,一位老者持着金针坐在那孩子身前,另一手搭在他脉上,皱眉凝神思索,而玄济则闲闲地负了双手站在一旁,仿佛万事皆不挂心一般,淡淡地道:“他分明是中毒,吃了你的药,非得毒上加毒不可。”

      众人听了玄济之言,顿时一阵哗然,其中有几人性子爆烈,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黄老先生医术高明,救人无数,你是哪里来的赤脚大夫,在这里胡搅什么?”

      黄老先生亦摇头捋须道:“玄济道长,初时老朽见你见解独到,这才留你在此探讨医术,可人命关天,你这样混说,不大妥当吧?”

      玄济正要答言,药铺后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撞开,一个穿着蓝边白衫的少女火急火燎地奔进来,手中还端着个药碗,柳眉斜飞,一路喊道:“你们这些什么也不懂的,凭什么认定我师兄胡说!”

      夙玉一眼瞧见,摇头笑道:“夙莘师妹还是这样的爆脾气啊。”

      她声音虽轻,而夙莘修习琼华心法多年,练得耳聪目明,早听得分明,侧头看去,顿时睁大了眼睛,喜色染上眉稍,夙玉却笑着冲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玄济微微皱眉:“夙莘,行医之人最忌相争,口说无凭,只有施针用药方见真章。”

      夙莘道:“好!那我现在就让他来试!”说着,一步抢上前,一手飞快捏住那孩子的下颌,迫他张开口来,另一手端了药,便往他嘴里灌。那少妇惊骇异常,忙去抢夺,哭喊道:“你要干什么?!”而夙莘念了个定咒,那女子身形僵在原地,没过一会功夫,药汁已被尽数灌下。

      此番变故,围观众人全瞧得呆住,直到夙莘将空空如也的药碗往案上一放,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喊道:“小妖女药死人啦!”“光天化日的,还有没有王法?!”“快去报官!”那少妇更像是孩子已死了一般,俯身哭得哽咽难言。黄老先生亦在旁一阵捶胸顿足:“你干的好事!哪有这样乱吃药的?!”

      一时之间,整间药铺里乱成一团,玄霄眉一轩,便欲站出来说话,云天青却将他一扯,低声笑道:“好戏刚开锣,我们坐看玄济师兄显神通便是,你添什么乱?”

      夙莘忿忿地瞧着四周人群,却并不辩解,玄济也是半分不急,似是对自己用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地负手站着,还趁这空隙瞥了夙莘一眼,摇摇头道:“我自有办法叫他们信我,你未免太莽撞。”

      夙莘撇撇嘴,一脸的不服:“治病哪能耽误那么久?师兄不在意,我却等不及。”

      二人正说着,那孩子忽然坐起身来直嚷肚痛要去茅厕,众人又是一阵惊,那少妇忙抹了两把眼泪,抱他去屋后,再回来时,那孩子腹中秽物已呕出泻尽,虽然脸色青黄,精神却好了许多。黄老先生暗自称奇,搭上他脉搏,果觉平稳细缓,竟是病有起色,不由得脸带惭愧,向玄济道:“先生医术果然高明,老朽此番险些便要误了人命,真是惭愧。”他此话一出,顿时将围观人等的嘈杂声尽数压下。

      玄济还了一礼,随后自袖中取出个瓷瓶,轻轻放于案上:“这玉真散对令公子的病大有好处,一天服一茶勺,等服完之后,便可望大好了。”说罢,也不等那少妇言谢,一把扯过夙莘,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大踏步向外走去,经过云天青等人身边时,微哼一声道:“早瞧见你们几个了,还不快跟上来?”

      三人忙随着他二人一同出了药铺,穿过屋后一片杏子林,已近安溪城郊,面前忽然现出条玉带一般的小溪,溪边两座白墙黑瓦的房舍,正飘出袅袅青烟,只是那烟并非与寻常人家的炊烟一般色作淡白,却有些泛紫,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气息,不知燃了什么。云天青知道是到了玄济暂居之处,便指着那瓦屋说道:“玄济师兄好会享福,竟然找到这样的地方住。”

      夙莘颇有些得意的接口:“这地方住着一对老夫妇,因为我治好了那老婆婆的病,他们就让了一间屋子给我们住。”

      夙玉笑吟吟地瞧着她:“师妹的医术是越来越高明啦。”

      夙莘听了这话,却并不如何高兴:“哎!可惜我剑术总是练不好,上次夙瑶师姐竟然说我更加适合用软鞭。我身出堂堂琼华剑派,却去学什么鞭子,也太没面子啦!”

      夙玉知道她少年人心性,这些年里视夙瑶为对手,一心想要胜过她,当下笑道:“玄震大师兄剑法最好,你怎么不让他指点指点你?”

      夙莘叹了口气道:“大师兄只喜欢锻剑,我让他教我那招化相千方,他却跟我讲矿石的分别,真是好没意思啊。”说到这里,目光闪闪的看向玄霄:“不如玄霄师兄来教我?”

      玄霄说话向来半点不给人面子,一针见血道:“你修为不够,不能学。”

      眼见夙莘柳眉一竖,玄济立时清咳一声:“夙莘,少说两句吧。”

      夙莘只得怏怏的住了口,当先推开瓦房的门,目光所及,元亦与元广两位师侄正跪在药炉前,手中举了个大蒲扇,将整间屋子熏得药气冲天,她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道:“两个土豆,忙了一个早晨,还没煎好药吗?”

      元亦元广听到清脆话语声,抬眼看时,只见玄济与夙莘并排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云天青、玄霄、夙玉三人,忙站起身来行礼,齐声说道:“师父,药刚煎好。”

      玄济微微点头,简洁吩咐:“你们两个,还有夙莘,都去门外守着,我要施针,不得有人打搅。”

      三人领命出门,玄济立即将门窗合严,放下竹帘,室内不透半点光亮,唯有煎着药的炉子犹自燃着微红暗火。随后他示意青霄玉坐于榻前,分别为他们把脉,良久不发一语,只凝神沉思,袅袅青烟蒸腾而起,将他神清骨秀的一张脸衬得有些模糊不清,门外的风吹过杏树林,发出轻微的沙沙响动。

      云天青忍不住问道:“玄济师兄,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玄济瞧了他一眼,说道:“你并无大碍,休息几日,再以我调制的紫菁玉蓉膏为辅,灵力便可尽复。只是——”说到这里,他伸手指了指玄霄与夙玉,“医者虽能救人,却也要那人想活才是,若是一心求死,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夙玉似是早已了然,神色不动,只淡然微笑:“玄济师兄所言,可是双剑一事?”

      玄济答道:“羲和与望舒灵力过强,时日一久,使用之人筋脉必会受损,你二人遭双剑反噬,非但不适可而止,之后又多次催动内力,不是求死是什么?”

      玄霄听了微微冷笑:“不能随心所欲用剑,处处小心谨慎,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若升仙不成,到时你二人多半命不久长,这样你也甘愿?”

      “如无法助琼华一派升仙,死也无妨。”

      玄济听到此语,也不再多言,只微一颔首:“无论如何,我尽力而为便是。”说罢,将金针置于火上烤得热了,运指如飞,瞬息扎遍两人十二经常脉的各处穴位。

      自此玄济每日为玄霄与夙玉施针用药,逐步将羲和阳炎与望舒寒气拔除。几场春雨一过,日光显得更加炙热起来,安溪城的梨花在不知不觉中碾落尘土,枝上抽出一片新绿。玄霄夙玉两人灵力渐渐恢复,云天青更是早已伤愈,平日里要么与元广元亦去附近山谷中找寻各种药物,要么扯上夙莘在城中的酒坊里豪饮一番,短短一段时日,过得逍遥快意好似神仙一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三章、烟水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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