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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邯州瘟祸(18) ...

  •   “呕——”

      胃里一阵翻腾倒海,搅乱梦境,一切景象尽数划散,成为片片氤氲袅雾,往远处飘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倾灌而出,穆愁新抚着胸口,身子下意识地往床下伸去,一头扎进一旁的痰盂罐中,青黄的胃酸伴随秽物渣滓从胃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嗓子眼充斥着难言的阻塞感与涩意。

      呕吐感一波接一波涌来,直到感觉胃里已经空空如也,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的时候,穆愁新才随手抹了一把嘴巴,重新躺回去,无力地垂下身子,睁开眼望着满结蛛丝网的灰黑房梁。

      透过头顶处那扇方窗渗出的蒙蒙光线,能够看见梁架上木头的腐坏痕迹。霉斑一圈一圈攀附在木身,皱缩出条条纹路,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人灰暗无望的人生。她抬起一侧胳膊,盯着上面缠紧的纱布,伤口处隐隐发疼,血液已经从纱布中渗出来。白日的时候,流出来的血还是红色。

      现在,却变成乌黑发暗的绀青。

      啊,果然。

      她将胳膊放下,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竟然不知道此时应该是觉得心情轻松一点,还是沉重一点。

      果然是染上了瘟疫吧。

      这样的话,就只能待在这里,等待他们找到鼠妖的线索,寻求解决的办法。如果她能熬下去,或许会有一线生机;熬不下去,那就要进入下一次轮回了。

      穆愁新依旧还算乐观地想着,不要紧,就算叶篇知她们没有找到线索,小皇帝也一定可以找到,只要他不放弃,一切都还尚存机会。

      她相信,小皇帝不会任由瘟疫继续横行下去。

      穆愁新看着房梁上腐坏的木头,乱七八糟想着,不知怎地,忽然笑了一声。

      那个小皇帝,现在在做什么呢?

      大概,他此时正在客栈里好好休息,等着明天的到来,用向来懒洋洋的态度寻找鼠妖——却比任何人都要认真对待。

      只是,也不知道她不在他身边,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明天是个晴天就好了,穆愁新想。

      最好是大大的太阳,能从窗子里透出来浓郁光线,将暗屋照得亮堂堂的。

      ……

      子时末,一片葱郁林木间,宋敏之靠坐在巉岩边,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发束皆被散开,松松披在肩膀处。秋末来风,冷风吹起掩住前额的发丝,露出他一双向来光采无神的眼睛。

      他看向不远处,那里有一座四方严密的别馆,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之中,就像一头蛰伏在暗中蠢蠢欲动的野兽,随时等待凶猛一扑。

      而那个小宫女,此时就在这头野兽的体内,挣扎着、无助着、绝望着,不见天明,或许在后悔那时自以为是的冲动,苦苦哀叹眼前无望的命运,殷殷期盼着他能出现将她带离而去;或许,已经滩进死水,安静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

      不过,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与他无关了。

      这个憨傻呆笨的宫女,永远只会保持一副无知安然的样子。如果她能活下来,只会露出一个丑到令人发笑的笑容,如果活不下来,大概,她也将坦然面对。

      “呵——”宋敏之轻笑一声,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这个小宫女要留在那里,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他怎么会干涉与他无关的决定?

      毕竟,他对她的那么一点点微薄可怜的情分,不过是因为,她对他还有些利用的价值罢了。

      仅此而已。

      宋敏之收回视线,站起身,将自己的发带随意绑在手腕间,迈着步子,掉转过方向欲往回走去。

      一张陌生面孔出现在眼前。

      额间一点朱砂痣,凤眼微挑,青衫飘摇,倒是一副好皮相。

      但是,不相识之人,那就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宋敏之耷拉着眼皮,不耐烦地抬手拂开他:“借过。”

      “郎君。”秦逐低头略施一礼,温和一笑,没有让身,只是道,“灾疫重地,已至三更,不知郎君留在此处意欲为何?”

      宋敏之沉默不答,偏着脑袋看他。过一会儿,他扯开缠在腕间的发带,踏着步子绕过秦逐往前走去,边走边答:“与你无关。”

      “怎会无关呢?”宋敏之将将迈开腿,身肩却被秦逐一把伸手拦住。秦逐扬起嘴角,对他笑道,“毕竟,郎君可不像是一位普通人。”

      宋敏之掀起眼皮,心里一阵烦躁情绪升腾而起,视线冷冷往秦逐脸上扫去,面无表情盯着他看。

      “或许,我知道你待在此处是为了什么。”秦逐与他对视着,目光紧紧锁在他的脸上,眼神不见一点示弱,“是为了一个人,不是吗?不过,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为了一个可利用之人吧?”

      他笑容不变,唇角弧度维持的恰到好处,像是带了一副自然的面具,“不过,不巧得很——我要寻的那个人,恰恰,也是郎君所用之人呢。”

      宋敏之没有反应。

      他一动不动看着秦逐,脸上不见一丝情绪波动。眼睛里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渐渐融入这浓浓夜色之中,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渊,露出一脉波澜不惊。

      “是么?”宋敏之收回视线,直视前方,手指曲起,一嗒一嗒叩着眉心,语气清淡,“可是,在我这里,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我的人——可不是任谁都能肖想的。”

      话音落在最后一个字节,声调直转而下,如同不轻不重的敲打。

      秦逐了然一笑:“是吗?那你可知,她究竟是谁?”

      宋敏之扭过头,微仰下巴。二人差不离的身量,因他这一下动作,眼睛斜斜往秦逐那边睨去,平添一分懒散与轻蔑:“你似乎很了解她?”

      “这世上,只除了我,再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秦逐从容应对,依旧一副亲和近人的模样,不见一丝露怯,“不过,大概更有趣的一件事,或许是——我也很了解郎君你。”

      气氛微沉。

      宋敏之眼眸深邃,目光如同两柄发亮的利刃,直直刺入秦逐的身体。他敛了脸上所有神色,缓缓收起下巴,与秦逐平视着。

      “你是谁?郎君,你知道吗?”秦逐面上虽是笑着,却不泄半分气势,视线与宋敏之胶着起来,二人之间气氛逐渐凝滞。

      他是谁?

      宋敏之像是临近冰点,浑身散发出一股寒气来。这个问题,从幼时被送出宫,几经辗转,到落于岐山,遇见叶篇知之后,他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北阑君,这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对他而言,就像一串被强行灌输进脑中的字符,摆脱不得,又无法轻易舍弃。

      所以,他究竟是谁?

      宋敏之眯起眼睛,掩在袖中的手掌翻转过来,拇指与食指圈起一个环,一股气流从全身流向两指指尖。指尖聚起两团透明的光晕来,光晕凝结,笼在一起,变成一滴即将掉落的水珠。

      一阵风拂过,指尖那滴将落不落的水,却在此刻,忽然冻结凝固住。

      “郎君,莫要动怒,我们日后还会再会。”秦逐又露出先前那个面具般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宋敏之的肩膀,掌心一推,明明看上去全然没使力气,却叫宋敏之骤然握紧了拳头。

      秦逐往前走了几步,不多时,又顿住身子,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裹上一层神秘色彩:“对了,我想我要提醒郎君一句——你应该知道,她不属于任何人。她人生过客众多,而你,就像茫茫云海中的一片不足为道的云片而已。她迟早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归属的地方。奉劝你,最好不要对她动念。”

      宋敏之低垂着头,提起一侧唇角,喉咙里溢出一声嗤笑,明明浑身都似火烧,他却仍安然不动地立在原地。

      他眼神阴鸷,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盯着秦逐,脑中翻滚而来的疼痛令他不得动弹,他忍住一切要令人叫嚣的撕扯裂意,咬着后颔,一字一字,说:“可是,我想,你应该就是——那个已经动念了的人吧?”

      秦逐一语未发。

      他看着宋敏之,极轻喟叹了一声,良久,一挥袖,宋敏之脑中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奔来的疼痛消散殆尽。疼痛退却,宋敏之却一手支地,单膝倒下,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逐轻飘飘的声音从头顶落进耳中:“我与你,不一样。”

      语罢,他转身离去,鞋履摩擦泥石,发出“沙沙”声响。跫音渐远,深入山林,一片天地复又归于寂静。

      宋敏之一头长发四散,从肩膀处滑落,像一条乌黑布帛,掩住他整个身形。天幕边际的袅袅云雾笼于清蟾之下,月辉黯淡,只余一层灰蒙光华。腕间缠起的发带松松垮垮覆在手背处,宋敏之垂着眼,静默半晌,忽张开右掌,看着上面斑驳交错的纹路。

      不知是谁说过,掌纹明晰的人,人生必然坦荡。

      那么,他呢?

      堪堪截到掌心半处的寿数,无数混乱不清的线脉,大大小小、纵横不一,就像现在这混乱未知的人生一样,将他一生的命运,全部吊坠于几根叫作“宿命”的木偶提线上。

      他自嘲一笑,扶膝勉力起身,头微仰,看向天边繁杂难辨的重重星宿。天地浩然,他肩脊挺立,在这旷野之上,愈显萧索单调。

      形影相吊,孑然茕茕。

      便是如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邯州瘟祸(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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