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邯州瘟祸（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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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明东升，黎明曙光渐起，穆愁新从睡梦中悠悠转醒，一束光线照在她的额间。
她双手撑起身子，一手遮眼，转过头望向透光的方窗之处。阳光从条条缝隙间钻进来，天色应该还未大亮，只远远瞧见几片彩霞晃荡在方窗之外。她掀开被褥，意欲下床，双腿刚踏在地上，却觉身子虚浮，腿间软颤，一时不察跌倒在地。
“嘶——”她低呼一声，胳膊上的伤口撞在硬实地面，又是一阵黑血流出。
乌黑的液体渗出纱布，昨日缠起的整条纱布早已被晕成浓重的血色。穆愁新抬起胳膊，看着上面的血液，眉头渐凝，心底慢慢升出疑惑来。
怪了，不过只是咬伤而已，虽然咬得是挺严重的，但再严重也不过就是两排牙印而已，怎么会流这么多血？这流血量，不对劲啊……
要不要去叫郎中看看情况？
穆愁新扶着地面站起身，走到门边，试探性地想要敲门叫人，没想到手刚碰向门的时候，底下一块石缝忽然被拉开。她小小地吓了一跳，步子往后退去，蹲下身子查探情况，门外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穆愁新——穆姑娘么？”是个男人的声音。
不似何曲淮温文尔雅，明显也不是小皇帝的风格——毕竟小皇帝可不会这么客气地跟她说话。可这声音……怎么会觉得这么熟悉？
穆愁新靠近石缝，挨在墙边：“是我，敢问您是？”
那边的声音带着温和笑意：“是我，昨日我们见过面。”
昨日见过面？穆愁新愣了两秒，恍然想起，这声音，正是昨天身上带着一股奇异槐香的那个人。那个人救了她，何曲淮还称呼他为……秦先生。
“我是秦逐。”那个人顿了一下声音，又补了一句。
穆愁新回过神来，连忙道：“啊……我记起来了，是您，秦先生，昨日救过我的那位先生。”
秦逐笑笑，手中握着一个四方雕花木盒，从石缝里递过去，“我偶尔会来此处为病人走方看诊，今日从何大人那处得知你在别馆里修养，想着你一个小丫头，一个人难免会孤寂无聊，便顺道过来看看你。这盒子里是些吃食玩意儿，别馆里的饭食只能勉强饱肚，却不好下咽，你馋嘴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尝尝。”
穆愁新有些受宠若惊，低头接手过去，一眼就被这雕花木盒吸引了注意。这木盒甚是精巧别致，红漆包浆，雕花刻着一株白槐，几瓣卷曲几瓣舒展，透出一股淡淡清香。她推开顶层的盖子，里面有各色花糕点心，绿豆月饼、糖仁糕、栗子酥、豆沙圆子……几层叠摞，盒子并不大，装的东西却甚为丰富。
都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东西诶。
“这些……”穆愁新喃喃自语，低低道，“多谢秦先生。”
是巧合吗？
“不必客气。”秦逐靠坐在石缝旁，一袭青衫通透，沾了些许灰渍，显得有些突兀。他拂去衣袍上的灰尘，开口问她，“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感到害怕？”
穆愁新收起木盒，摇摇头道：“不会，一切都好，多谢先生关心。”
其实昨天那只死老鼠让她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子。
“是吗？”秦逐闻言，脸上笑容轻敛。这神情变化穆愁新看不见，她只听他话里笑意未变，又对她道，“如此便好。我今日闲来无事，恰好没处打发时间，不若，我为你讲个故事，也算为我们二人一齐消磨时间。”
故事？穆愁新心中陡然升起几分怪异。
这位秦先生……是不是对她有些太关心了啊？
她翻了个方向，背靠墙抱膝而坐，抬头看向渐渐升起的日光。初升的太阳恰好停在方窗之外的天空，穆愁新看着，忽而想起很久以前，也曾有个人坐在高墙之上，伴着藏在槐树繁茂枝叶间的她，为她讲一个又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
那些风花雪月、悲欢离合，说起来明明都这样缱绻多情，可偏偏，被那个人说起来，就好像夹杂着片片硬木——才子不再风流、佳人不再温柔，故事里的一切如同一盘定好的无聊棋局，而她，被他带着走出局中。
不过……故事外的人，本也就是局外人，又何必谈起那些起承转合？
穆愁新脑中忽然浮出一个身影，只不过一瞬，又被她挥散而去。她晃晃头，收起思绪，扬着声调，笑着对外面道：“好啊，我很喜欢听故事，那麻烦先生了。”
秦逐道：“小丫头，可听说过‘猾褢’兽？”
猾褢兽？
穆愁新摇摇头：“没有诶。”
秦逐盘膝端坐，与穆愁新之间仅有一墙之隔，二人背靠同一处，却是分向而对。
他缓缓启唇，音调慢慢，有如流淌在溪水里的细流：“昔有兽焉，其音如斫木，状如人而彘鬣。其名曰猾褢，见，则县有大徭。”
猾褢，对人间而言，是一种邪祟妖物。
它每到达一个地方，一定会为人们带来繁重的徭役灾祸，因而人们总是想尽办法将其驱赶出去。它在人间逗留了千百年，始终找不到栖息之地，无奈之下，只好遁入地府，请求阎罗为其寻求一个庇护之所。地府阴差杂吏虽多，但六道轮回，阎罗手掌生死道，总有顾及不到的疏漏之处。恰好轮回之眼缺少监守之吏，猾褢便得了这个空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宿守着，倦怠着，又不得不停留着。
不见人间花开云舒，只见生魂千情百态，寂寞如同潮水，将它一点一点渐趋淹没。踏入轮回的人，有些不舍徘徊于生前牵念，有些期盼希冀着来世新生……可这些陌生遥远的情感，从来与它无关。
它向往着轮回之眼中的纷彩人间。
一日，奈何桥边，彼岸河上，它看见其中生出一条虚幻不清的水路。
“水路？”穆愁新好奇地问道，“是什么啊？”
秦逐不紧不慢地答：“是什么——它自己也不知道。”
它不知道，便生了好奇之心。好奇的念头一旦起了，便总在挑拨理智的琴弦，理智被挑拨着，好奇心占据上风——去吧，去吧，只是去看看而已，这样的声音不断煽风点火，总要挑断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有一日，它悄悄离开宿守了千百年的轮回道，来到彼岸河旁，踏上那条水路。
这水路轻盈无象，却能承受实物之中。它走上去，一眼望不到路的尽头。
穆愁新挠挠头：“然后呢？”
“然后，它自然——就犯错了。”秦逐语气幽幽。
“从它踏上那一步的时候起，它就失去了转身的机会。”
阎罗发现它擅离职守，雷霆大怒，惩罚它长长久久，永远走在那条水路之上，直到路的尽头。
可那条路，根本就没有尽头。
它在那里寻着找着，日夜不歇。陪伴它的只有迢迢无尽的水路，数不清暗红鲜艳的彼岸之花绽放后又落败，它无法停驻，更无法回头。彼岸河水青亮泛光，河水里落入许多怨念不甘的罪孽之魂，摆渡船经了又过，可它无论走了多久，永远只能回到路的起点。
穆愁新听着，心情复杂：“那么，它最终找到路的尽头了吗？”
秦逐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或许找到了，或许没有找到。但它漫无终点地在那条路上走着——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什么？”穆愁新惊讶出声，“可是这个结局也太……”
“没有结局，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一句话堵住穆愁新后面的声音。
她垂下头，恍然间，竟然生出一种错觉。
一种她就是那只猾褢兽的错觉。
长长久久、漫无终点地不断走着一条路，就像她一次又一次，反复不停地在这个世界轮回。它找不到路的尽头，而她，也找不到破开轮回的宿命。
没有结局，好像的确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因为，如果找不到路的尽头，这故事戛然而止，只会徒留伤感唏嘘；如果找到了……找到了又如何呢？谁也不知道，那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真是——令人悲伤的故事啊。
“好了，小丫头。”秦逐站起身，掸掸衣袍，看着门下露出的石缝，“故事讲完了，我也该走了。”
“你在里面放宽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穆愁新低下头，看着自己渗出黑血的胳膊，迷茫了一会儿，才尽量语气轻松地回他道，“我会的，今日，多谢您了。”
秦逐侧眼望向一处，未几，脸上笑意忽然消淡，他语气不变，道：“不必如此客气。”
“我就先走了。”他来不及等穆愁新回应，迅捷迈着步子，往另一处行去。青衫隐在拐角处，扬起一角衣袂，摇起一层浪，复又轻轻落下。
穆愁新听到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嗓子里的话蹦出一个字，顿了顿，又尽数吞回肚子里。
她抱起怀中的红木盒，抽开盖子，一层一层仔细看去。第一层是糕饼点心，第二层是青皮果脯，第三层是静静躺着的一排冰糖葫芦，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食玩意儿。
怎么会这么巧？穆愁新内心的怪异愈发浓烈。这些，真的都是她曾经熟悉的记忆，甚至是——分毫不差。
——我们终将再次相遇。
这句话，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响在耳畔。穆愁新怔怔思考，内心直觉，这些事情都不该再以“巧合”的名义解释。
那么，这个秦逐，会不会……
会不会……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挞——”
刚刚被合上的石缝又一次起了动静，穆愁新下意识低头看去，本能反应是匆忙间离去又返回的秦逐。下一秒，却听硬邦邦的语调传至耳间——
“妹妹，现在，你是不是该同我好好聊聊了。”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邯州瘟祸（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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