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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帝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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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曾怀疑,天后是否真切地爱过什么人。
她在紫方云宫中居住不过月余,已然意识到了天后并不十分喜爱自己。初上天界举目无亲的润玉曾每每试图在天后宫中多留一会儿,试图从天后身上寻找到属于母亲的慰藉,却总能在她面具一样完美的假笑之□□会到一些不耐。
不过很快她便发现,除了她这个公主,天后对旁人也不见得有多么看重。便连天帝驾临时,天后虽表现得情意款款,内心里却也并不多么爱她自己的丈夫。
润玉便释然了。她每日照例晨昏定省,与天后心照不宣地维持面上的母女情深,其余的时间里便不再多在荼姚眼前出现。她一日日地缩在紫方云宫配殿里暂属于自己的片隅之中,拿这多出来的空闲读书。
紫方云宫中藏书却是不多。天后原身乃是火凤凰,宫内侍女也多为鸟族,她们喜爱金碧辉煌的器物多过书卷简帛。荼姚也更愿意让她学弹琴跳舞而非读史作文。
好在天帝太微虽然不常来紫方云宫,但他但凡驾临便从来不吝啬与润玉多亲昵片刻。某日润玉讨得了他欢心,他便问润玉想要些什么。润玉思忖了一下,答道想要多读一些史传法章之类典籍,太微便拊掌大笑,直言吾女如吾。随后天帝为长女开了省经阁一事便如同长了腿一般,迅速传遍了天界上下。
有山君上界述职,便有些疑惑地问:省经阁有什么特殊,不过是收集历代经卷的阁子,莫说上神们可随时出入,便是微末小仙,只要向管理省经阁的司事阐明了来意,也可进去一观。那公主殿下天潢贵胄,进省经阁算得了什么大事不成?
那些对天家轶事津津乐道的神仙上下打量了山君几眼,笑道:“可见山君寿数久远。您说的那是先帝在位时的老黄历啦!”山君于是连连拱手,直道愿闻其详。
那神仙便答:“老兄有所不知,当今陛下年少时便爱待在省经阁中读书,登基后更是时不时在省经阁中批复奏折、召对臣子,如今的省经阁,寻常仙家早已难入其门。陛下允了长公主随意出入省经阁,这六界军备民事等等政务,长公主若愿意学,岂不也是唾手可得?”
如此这般,在各路神仙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描述中,润玉几乎成了天帝手中捧着生怕化了的夜明珠。
润玉心里却如水镜一样透彻。她常去省经阁,偶然几次也瞥见太微对着一粉衣女子的画像神思不属。平日里太微对她的疼宠倘有三分,每到此时便至少平添了五七成。那画中女子天姿国色,却是与润玉有不少相似之处。聪慧如润玉自然能轻易猜出,画中人大约也是自己这位父亲的哪个红颜知己,太微对自己表现出的宠溺定有一部分是对这位红颜的移情。
父母在子女年幼的时候常常需要主动或被动地扮演高耸难攀的山峰与坚不可摧的盾壁,因此幼稚孩童总是愿意将父母幻想成完美无瑕的圣人。润玉却不然。她虽上天界不久,却早已难用这等憧憬的心态幻想天帝与天后了。从紫方云宫侍女们的窃窃私语中,润玉知晓了天后并非自己生母,只是为了巩固后位才愿意主动抚养一名非己出的孩子。而天帝也并不爱天后,他风流寡幸,对襄助他登上帝位的发妻也无甚感情。甚至在润玉被带到天界之时,他正流露出了废后的意愿。而自己的生母,也不过只是天帝兴之所至攀折的野花罢了。
是了,润玉很清楚,她不过是天后的一颗棋子。她的生母胆大包天、藏匿天家血脉长逾百年。而天后得到消息,以为这隐于人界的幼龙是天帝的头生子,想要将她握在掌中。因此得知润玉是女子之身后,天后一度大失所望。好在润玉看上去还是颇得太微宠爱的,总是聊胜于无,故而连日里紫方云宫中鸟族来来去去,荼姚却也总能在忙碌之中抽出一时半刻来接见她,只因荼姚为了防止后位被废,一边聚拢鸟族势力,另一边也不忘与润玉这个便宜女儿维系感情。毕竟润玉如今名义上是天后所出嫡女,天帝对润玉百般疼宠的传闻越广为人知,他有朝一日废后时群臣的质疑之声也会越大。
于是润玉更爱往省经阁去。相对于荼姚而言,太微待她好歹有几分真。是太微移情也好,是润玉狐假虎威也罢,总之太微表现的慈父之情对润玉而言有益无害。只说这紫方云宫一地,荼姚待她越来越和颜悦色,甚至愿意抽出时间来多与她相处一会儿。而宫中上下踩高捧低的侍女们对她也愈发恭敬。
此外,待在省经阁读书还有一等好处,便是能得到少有的清净。天后派给润玉的女官红鸳想是得了什么嘱咐,总是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润玉,因此润玉不得不时常在红鸳面前表现出她对天后的濡慕。而省经阁乃是天界重地,红鸳为了避嫌,从不踏入省经阁。起初她常在省经阁门口侍立;可润玉常在省经阁中一待就是一整天。因此几次之后,红鸳便请示了荼姚,从此不再跟随她来往省经阁。
这天后的随身女官都得了指示,其他身份低微的侍女更不敢违拗润玉的命令,于是润玉难得偷来了少许独处的时光。
她日日从紫方云宫走到省经阁,再从省经阁走回紫方云宫。有时她特意绕过各处宫殿,在花园之中穿行,她洁白的裙裾拂过遍地花朵,于是也带了满袖馨香。她会觑着四下无人,悄悄脱下绣鞋锦袜,赤着脚踩上凹凸卵石铺成的小路。她循着水声一路转过假山石亭,在巧匠造出的瀑布池塘边坐下,揽起裙摆,将双脚浸泡在潺潺流水中,享受着细小的水花被乱石击飞、溅到脸侧的清凉之感。当昴日星君行至天穹以西的时候,她恋恋不舍地起身走回紫方云宫,心里渴切地盼望着能有一处只属于自己的居所。
不必有雕梁画栋吻兽螭龙,只要有烛台一座,书格一尊,便已足够。
倘若再有挚友一二人,能够听她诉说心事,她便也再无所求了。
或许经年以后润玉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能让她安心地托付一切。然而当下里她却是无时无刻不感到没顶的孤独。相知不在多而在同,纵然润玉此时鲜花着锦,多有趋炎附势之人前来陪笑,但这些人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中。
司事为了讨好这位炙手可热的公主,便在省经阁角落里放置了一张便桌。润玉成日里在桌前跪坐着,只如游鱼入水一般徜徉在先圣贤哲的文字之中。除了应付太微教她背书练字的一时之兴、以及偶尔充当太微睹物思人的媒介之一以外,大部分时间里她总是在读书。
她读“居安思危,思则有备”,读“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读“克城以武,安民用仁”。一名优秀的统治者该学些什么、做些什么,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阅读之中渐渐化入她的脑海。
万年之后,六界兴利除害、久岁承平之功,早在这些时日里便已埋下了种子。
这日润玉来得早,司事按例为她上了茶水便退下了。润玉方展开昨日未看完的书,太微便也踏入了省经阁。润玉于是也上前,为太微斟了一杯清茶,随即退到角落的小桌案前继续充当一朵水灵灵的瓶中鲜花。
太微举杯沾了沾唇,随口道:“茶是好茶,水却非好水。”他放下清茶,却看见了润玉好奇的眼神。他便为润玉解释道:“天界之中好茶易得,凡间庐山云雾洞庭碧螺之类名茶年年都有上贡,又有花神麾下诸位芳主以灵力培育的名茶亦是芳香扑鼻。但好水却是难寻,人界饮茶之人推崇雨水雪水,然而雨露霜雪俱出于天界,这些水,仙人自然是看不上的。”
润玉便问:“那么,天界烹茶用什么水呢?”
太微道:“多是江河湖海源头之水。这些水平日里烹茶倒也罢了。只是昨日里恰好贡上了星辉凝露,星辉凝露与此水相比,简直有天渊之别。故而本座才有‘水非好水’之言。”
“星辉凝露?”
太微极为享受润玉崇拜的目光,自然慷慨解答。他言,每月初一,明月隐于天幕之后,而星辰之力最盛。星辰之力集于天河,在此日更深露重之时凝结成雾。
天河边遍植琪树,拂水飘摇。琪树寒气颇重,又无叶无花,故而那雾气遇到琪树便会凝成露珠,沿着琪树的柔枝坠落而下,重新汇聚到天河之中。
这便是水中至水,星辉凝露。
星辉凝露收集不易。在琪树的千万枝绦中寻找数滴露珠,何其艰难?更兼找到之后,需要修行水系法术的仙人在露珠附于琪树末梢、将坠未坠之时,用灵力将其引入玉瓶之中,这对仙人的修行要求也很高。就算是水系的金仙,一次朔月也仅能收集到小半杯之量,故而甚是珍贵难得。
润玉初入天界,尚未见过此番奇景。在太微的描述中,她不觉睁大了眼睛,幻想着那薄雾凝成水珠,坠入浩瀚天河的景象。她听着太微道:“耳闻不如目见,既然兴之所至,又何如去天河一游?”便猛点头。
于是太微揽着她,纵身化作两道光束,离开了省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