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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讨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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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先生——”
叶如莺仿佛快活地扑闪着翅膀,嗓音轻盈,迈过旋角见到他,羞涩似的步子稍定,笑容却从脸颊红润地往耳尖延展。
她走到薄云笙面前,说:“薄先生,面试,我通过了。”
薄云笙这才看清,叶如莺化了淡妆,眼尾较上午多勾起半寸细弧,唇瓣泛着水波落红的颜色,因喜悦的分享绽放令人遐思的涟漪。
不是第一次见,但薄云笙说不出哪里不同了,可能是傍晚的灯光导致视觉差异,可能是他多想,也可能女生的妆容确实牵一发而动全身,随意改动一处都会使整副妆面效果有所区别。
“薄先生?”久未等来期待的人回应,叶如莺雀跃的心绪似乎绵绵地淋下一场冷水,说话也不自觉轻了,“咦……薄先生在看什么?”
“阿序发的。”薄云笙按灭手机,“通过了?”
叶如莺点头,“老板让我明天下午三点去试课。”
“好,明天我送你。”
看出叶如莺想拒绝,薄云笙又道:“只送你到路口,不进店里,不会在那位白同学眼前露面,有问题也方便联络。而且那家店和学校顺路,我有事要去学校。”
叶如莺听不出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却明确感知到胸口速度加快的碰撞,雨丝被蒸发,氤氲出一捧暖气。
于是第二日薄云笙将她送至乐器行拐角的路口。
五分钟前白牧宵问叶如莺到了吗,叶如莺回复了时间,现在远远就看见白牧宵站在门口玻璃橱窗外张望。
白天不比夜晚,稳妥起见,薄云笙的车不能再往前。
“我去学校,结束后在对面接你。合同条款拿不准可以发给我。”叶如莺下车时薄云笙嘱咐道。
叶如莺推动车门的手一顿,瞳孔在春日下午正盛的阳光中镀上一层流光溢彩的透明的纱:“薄先生……不觉得我会失败吗?”
薄云笙反问:“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吗?”
老板这一关面试通过,昨日晚间就收到了试课曲目和小女孩的学习进度,直到今早叶如莺还在备课,期间薄云笙和秦芳作为观众听了一遍演奏,单说弹琴没有丝毫差错。
所以关键在于心态和方法。
叶如莺特地没有打扮得很成熟,穿了一条亲和力较强的牛仔背带长裙,头发挽成花苞状,饰品搭配也选了素雅但不失可爱的风格,在外表本就清丽柔婉的基础上又减龄几分。
薄云笙上一次购买牛仔材质和色系的衣服还是大学时代。
学生们尤其钟爱这类休闲的装扮,走进校园十个里至少有一半拥有不止一件相关单品。
白牧宵就穿着一身牛仔外套和牛仔裤。
薄云笙收回瞥去的视线,耳边还没听见叶如莺的声音,心下和缓,像光线里的温度将骨缝都软化黏合。他上身偏转朝右车门前探一些,伸手道:“要加油吗?”
宽阔坚硬的掌心向叶如莺竖起摊开,叶如莺仅凭目光描摹其上或深或浅的锋利纹路,她不懂命运天生设下的走势有何奥秘,但她记得,薄云笙的手并不寒冷。
“……我会加油的。”
叶如莺终于也伸手,指节从蜷缩的姿态展平,往前,不一会儿,皮肤贴到了皮肤,肉贴到了肉。她停下,和薄云笙完成一个几乎无声的击掌。
同样的场景条件,男性和女性会因为生理差异而产生不一致的体温表现。
这是常识。
不过谁也没说过常识不会有错吧?
被白牧宵热烈欢迎着走进乐器行大门,叶如莺都还感觉手心有股潮湿的热意,分不清是薄云笙传递过来的,还是她自己的。
上课时始终没有散去。
仿佛一种限时生效作用猛烈的好运加成。
试课无惊无险圆满通过。
叶如莺将合同拍照传给薄云笙,得到薄云笙没问题的回答,握笔签字才发觉手内不正常的热感稍微降温。
大脑却又有一点升温。
约好下次上课日期,白牧宵欢天喜地送叶如莺出门,问叶如莺怎么回家。
话术用多了一回生二回熟,叶如莺说:“我家里人来接。”
白牧宵像是遗憾地“哦”了一声,不气馁道:“我陪你等吧。”
“不用……”叶如莺望向对街,熟悉的黑色车身映入眼帘,手机正好冒出新消息,她一笑,说,“我哥哥到了。今天多谢,再见。”
几十米的距离,继续送过去难免显得居心不良小题大做,白牧宵还是第一回遇到心脏小鹿乱跳的好感对象,零经验薄脸皮,见家长也太早,只能同手同脚走了两步和叶如莺再见。
他看着叶如莺开心地走过人行横道上车,打开车门的一瞬就微笑地对里面的人讲着什么。
车走了,白牧宵还没忘记那个笑容。
殊不知车里也有人没忘记他的神色。
亲眼证实之前由语言描述推断的结论,薄云笙并无意外,只不过是将毛头小子情窦初开的模样认了个全,印象更深刻。
但叶如莺似乎还一无所觉。
她坐在薄云笙身侧,叙述下午课堂的过程,兴高采烈,一心一意,仿佛好不容易在沙滩上捡到宝贵的贝壳,满眼就都是贝壳,而不在意路边途径的沙砾、石子或者树木。
——年轻人胜在年轻,也败在年轻。
薄云笙祝贺叶如莺初战告捷,随后说:“芳姨昨天就盼着,刚才我擅自做主先告诉她了,她在家做了大餐庆祝。”
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私事,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叶如莺无措地眨眼,却说不出推辞的话,口中像含了一勺黏糊湿润的液体,小心翼翼舔下喉,才意识到是蜜糖,甘甜的味道竟然也能和沁人的薄荷一样,在眼睛、心脏都熏染出浓郁的气息,再由血液传遍全身。
大餐名副其实。
秦芳平日对吃食就相当上心,今天更是拿出看家本领,菜式不比餐厅差,餐桌中央还伫立着一个被大小圆盘簇拥的蛋糕,外观宛如一朵花,点缀蝴蝶装饰,荔枝莓果夹心。
“来来,最后一道,芝士龙虾。”秦芳吆喝着端上菜,摘了手套围裙,一马当先举起养生果汁提道,“庆祝我们莺莺试课成功,可得多吃点,好好补补,别看课少,当老师累着呢。”
三人碰杯,秦芳几筷子就给叶如莺碗里添满了菜。
最后每人分了一块蛋糕,园区内餐厅特供款,甜度适中,奶油清爽,入口即化,剩小半块放进了冰箱冷藏,明早还可以吃。
收拾好残局,薄云笙说明天老宅会来人打理花园,让秦芳今晚不用忙活,早些休息。
秦芳捶捶腰说行,检查完没什么遗漏的活计就回房了。
叶如莺还不困,薄云笙常年保持高精力作息,再者虽然不如男大学生年轻,但也没有年长到八九点就需要睡眠的年纪。两人坐在沙发里,选了一部国外影片当背景音,聊最近旁听生活的感想,聊《奥莉维亚》,聊在云京还习惯吗、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然后聊到这次钢琴课兼职,聊到大学交友,聊到KTV那一晚。
不是只有叶如莺单方面说,薄云笙也说,他们说时似乎没有丰沛的情绪,不像酒桌上一群人高谈阔论,也不像三两密友间心照不宣的窃窃私语,他们只是聊着,仿佛没有句号那样慢悠悠无目的地聊着。
可这难道还不“奇怪”?
薄云笙不是这么“闲”的人——他前几日很少与她闲聊。
叶如莺不动声色地观察薄云笙面部,甚至悄悄回顾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试图梳理出薄云笙似乎“心情变好”的转折点,以此佐证一种无法言喻的变化。
再往前,薄云笙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情不好”的呢?
上周?
不对。
从她去学校那天?
时有时无的距离感和别扭感不是错觉,这一刻的自然而然也不是错觉,有了迟来的对比,叶如莺头绪才豁然清明些许。
薄云笙在矛盾着。
因为矛盾,所以行事少了果断,多了踌躇,还不慎被她察觉。
会是什么矛盾呢?
很棘手吗?
叶如莺浑然不知自己不恰当的沉默已经出卖了她的走神,薄云笙尽收眼底。
“如莺,”他喊她的名字,瞧见她受惊似的想要遮掩过去,点破道,“有事想问我?”
“……”
叶如莺嘴唇抿动,捋了捋耳边扰人的发丝,才像鸟儿降落枝头,轻轻发出一个“嗯”。
“难说出口?”
“……也不算。”
薄云笙端详叶如莺,妆容还未卸去,微粉的双颊比出门时更淡,却也更像内里透出的生动,睫毛仿若两把小巧的羽扇,颤颤地护在眼眸上下。
有心人要探究,根本挡不住分毫。
而坏人有数不清的计谋。
薄云笙心底涌起暗流,这一次他没有压抑,也不至于放任,他只是比叶如莺更精于隐瞒。
他用最善解人意的口吻循循道:“既然如此,在KTV你和同学玩的真心话,要和我玩一局吗?”
叶如莺愣了。
“只玩一局。”
薄云笙起身走到后方储物柜摸索片刻,拿出一枚纪念币,大概是某个旅游景点的特产,正面风景,背面文字。他坐回沙发,似乎离叶如莺近了三分之一截手指那么长,将这枚银色的圆币展示在两人之间,说,“我们猜硬币。你猜对,我回答你一个问题,我猜对,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都猜对为平局,互相回答对方的问题,都猜错,就各罚一口。”
他看了看双方杯中果汁的剩余量,又说:“不想回答,也罚。”
拇指指甲盖大的银币有低程度的反光,并不刺眼,叶如莺没有避开,两面都一目了然。
“我要……字的一面。”
“好,反面归我。”
随着几不可闻的一声“叮”,银币被顶上半空,飞速旋转翻滚,仿佛地球绕太阳一圈的慢动作分解缩小,在足够科学的辅助条件下得以预测——
一刹那落定。
字朝上。
薄云笙感慨地溢出一个短笑:“看来幸运之神今天没空眷顾我。”
他示意叶如莺可以提问了。
叶如莺还有点懵,嘴唇喉舌却像演练千百遍似的,先于理智拼凑出完整的疑惑:“薄先生,为什么前几天你……你……讨厌我了吗?”
其实她想用“疏远”这个词,但有近才有远,对于不近不远的关系,衍生出可怜的暧昧、矫揉,不合时宜。逃避、避让也都不尽其意。
讨厌是一个情绪化的词,囊括了更轻的,也囊括了更重的。
薄云笙竟也因为这个情绪化的说法而生出了过于情绪化的反应。
他眉心似乎浮起一点讶异,极浅,但千真万确讶异到在不短的数秒内脱离了长久以来可谓游刃有余的掌控。
“不是。”
薄云笙否认。
“不是讨厌。”他又否认一遍。
“那……”
“具体缘由……现在不能说。”
“不能说?”
叶如莺茫然地捏紧了手。
“抱歉,如莺。”薄云笙说,“现在不能。”
叶如莺不太明白,现在不能,以后能?
她问:“什么时候……才能呢?”
薄云笙难得词穷。
他沉默半晌,端起玻璃杯,指腹擦过杯壁凹凸不平的设计,饮下一口认罚,上一刻眼中灰蒙如深渊,下一刻却倾泄出银色的温柔的月光:“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会的。”
“如果将来连你都不知道,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
只有他,和天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