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都的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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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桑喜欢西都的云。
尤其是夕阳旁落，烈阳的余晖淡去，那一抹红大片大片铺洒开，自城外连绵青山渲染整个天际，远处晓月隐约，而这畔，似白却红的夕阳仍不散去。
刘氏推着南桑去河边浆洗陈家宝的衣物，未足月的婴孩一日不知要换多少衣物，衣物混合着屎尿，就算是生来纯净，沾染了凡人的气息食物，也渐渐被这凡尘污浊，日期一久，大约也如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一般无异。
陈家宝出生那一日南桑偷偷去看过，和刘氏一模一样的眉眼，就算紧闭着眼睛，她也能从那猴子般的相貌找出几分相似。
她叹了口气，多么可惜，他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南桑日夜祈求，希望这个弟弟不要从刘氏身上继承到一点东西，像她寡言少语的父亲也好，可是母亲的力量大概真的很强大，陈家宝和刘氏生的如出一辙。
这世上有一个刘氏就好了，为什么要再有一个呢？
南桑抱着盆怏怏走近河边，村里的女人洗衣都是坐在岸边的青石板上，她们往往坐在一处谈天说地，大大小小的八卦在女人的挤眉弄眼间交流流窜，这个时候，手上的衣物已经不是主角了。
女人谈笑的时候，南桑是不发一言的，她安静的坐在一边听她们笑容奇异的说起王寡妇屋子里半夜跑出来一个没穿衣服的老头，说到一半就停住，挑眉弄眼，互相窃笑了起来。
没人知道，南桑这时也会偷偷笑起来，大约顾及到有这么一个孩子她们话语模糊，然而南桑还是听懂了。
有时候刘氏的声音很大，南桑睡在院子里常常捂着耳朵睡着的，太吵的话南桑会朝她的房间丢小石子，这时房里的声音会偃声息鼓，当然不是刘氏脸皮薄，而是陈俞，对于她这个女儿，他在某些方面仍然要些脸面。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女人们都是在朝阳未起之时的清晨来的，之后还要赶回家照顾老老小小，没有了她们，家里的男人可怎么活哟？她们经常这么说，一边按揉酸痛的腰，一边极力提高自己在家庭的价值，相互安慰以按下心里那一点不平。
谁会在意忙碌的女人们呢？
她们做活是应当的，一个家里的女人决计是不能休息的，男人们在外面挣钱养家，女人可不能白白享福，若是村里的男人回家看到自家婆娘缩在床上睡懒觉，那可不必说，必定要撸起袖子狠狠教育一顿的，这种教训，是陈家村代代传统。
女人要干活，偷懒就要打，这是村里男人打小记住的常识。
村里女人就是在打骂中渐渐顺从，除了南桑一家。
南桑的母亲就是被打跑的，从外边嫁来村里，没过两年就扔下南桑跑了，她心肠硬是村里公认的，打不软，宁可跑了不要孩子也跑，跑了十多年也没回来看过一眼。
刘氏也和村里的女人不一样，隔壁村嫁来的泼辣寡妇，丈夫参军死了不到一年就嫁过来了，陈俞打她时她眼一瞪，哭闹的整村人都能听见，他脸皮薄，又有刘氏将活丢给了南桑，他索性就不管了，任由刘氏躲在房里好吃懒做，只要回家有一口热饭吃，管它是谁做的。
爹不疼娘不管，日子一长，南桑就混进了这河边的女人堆里。
现在河边没有挤做一堆的女人，但是坐着方秀。
她也看见南桑了，笑着招手让她过去做，南桑赶紧拿着衣服过去了。
方秀在她坐下后说，“你娘又让你来干活了？”她皱着眉，也不必等南桑回答，“这样的女人，你爹应该休了她的。”
方秀是跟着她爹从城里搬来的，据说是村长花了大价钱请来的教书先生，村长儿子喜欢读书，又有几分天分，他巴不得请来最好的先生来教导，最后教出个举人，就和方先生一样。
方先生是去年考中的举人，才三四十岁，不知为何退下来不肯再考，又有了避世隐退之念，才来了这陈家村。带着方秀，南桑唯一的朋友。
南桑转头看方秀，她长得实在美丽，是这小山村的女孩子远不及的美好，皮肤雪白红润，眼大如杏，在渐临的夜暮下扑闪着淩淩光彩，南桑在那双眼中看见了灰扑扑的自己。
人和人的差别，真的太大了。
南桑想。
她们是一样的年纪，相仿的境遇，坐在一处，她在冷水洗弟弟脏污的衣物，而方秀，却可以真切的怜悯。
只有过的好的那个人，才能够居高临下。
方秀不用做家务，不用应付后娘的责骂，不用睡在露天的小院，只用穿着美丽坐在桌前看书写字，偶尔兴起来找找她受苦受难的小姐妹，替她唏嘘感叹。
真好啊。
迎着方秀担忧的目光，南桑微微笑着，低头看向粼粼河水，那一片红接近血色，是无边的夕阳，是她心里的野兽，终有一日会择人而噬。
在这之前，她会乖乖的。
她保证。
告别方秀，南桑却没有马上回家。
她坐在那，抱着膝盖怔怔，有人在这时坐到了她身边。
她不必抬头就知道那是谁。
只有陈长安。
他推她，毫不客气，“怎么样，你有没有问到方秀喜欢什么？”
真奇怪，都说陈长安读书读得很好，先贤哲人著作皆通，是方先生最喜欢的弟子，可原来读了这些书，也是会年少慕艾，和平凡人一样么？
大家都说读书很好，读得越多，懂得道理越多，他们吹捧，好像读了书就脱离了大众，高人一等，就连她蛮横的后娘，也会在方先生路过家门时收敛声息，读书，南桑看着方先生的背影，有时会想，要是她读了书会怎么样呢？
读书这么好，为什么皇帝不让大家都读书呢？太贵了，只有陈长安的爹是村长，才能负担得起笔墨纸砚，像她这样的普通人，可能这一辈子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方秀教她写过自己的字，笔画很多，可南桑还是一眼记住了，她是多么喜欢读书啊，如果有机会，她愿意付出一切。
大概是南桑发呆太久了，陈长安又拍了一下，“怎么不说话，你不会忘记了吧？”
南桑终于抬眼，朝他伸出手。
“知道了，给你。”他把东西丢给她，毫不客气，差点砸在她的脸上，那是他练字的字帖，南桑告诉他方秀的喜好，他将用完的字帖回报给她。
南桑毫不介意他的动作，她站起身，终于有一次居高临下，“方秀的发簪丢了，是她最喜欢的梅花样式的。”
她走了。
陈长安脸上一喜，又恨恨看了一眼南桑的背影，“这丫头，怎么越来越没礼貌了。”
南桑才不会回答他，她的心里只有怀里换来的字帖，没人教她，她可以自己学，每夜刘氏进屋的时候，借着房内的灯光翻阅，在泥土里反复临摹，总能找到办法。
读书这么好，凭什么她不能学呢？
天渐渐暗下来，进门前她讲字帖小心藏好，抬头是消匿的红。
她多喜欢西都这片夕阳啊，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无边红云浸染天际，涂满她日益空落的胸腔，她在这片红下行走，被包裹，渐渐生长，谁也不知道会成长成怎么的怪物。
她也不会知道。
她只知道，当机会摆在眼前时，永远不要错过，一直往前走，也许有一日，能够填满这片子空虚。
作者有话说第1章 西都的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