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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霜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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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黑沉沉的,像一口死寂的水潭,溺死其中的是空具人形的孤魂。
燕小乙不需要点灯,他坐在黑暗中,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独居的山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独自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风中萦绕着野兽的低嚎。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他无法入睡,在睡梦中狼会咬断他的喉咙。他只能静静地坐在树上,握紧他的弓,专注聆听着野兽的声息,是警戒,是防御,也是进攻。他要活下去,就必须比它们更敏锐,更冷酷,更适应弱肉强食的残忍无情。
他原以为他做得很好,但为何当他离开山林,回到人群之中,他便变得虚弱而盲目,被轻而易举地诱入罗网。
这世上的人,原本也是从野兽进化而来的,究其根源,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的雨陡然变得更急,一道惊电掠过天际,他微微睁眼,凛冽白光映在他漆黑的眸中,利刃出鞘般雪亮。
那电光倏忽而逝,却将门口的人影自大敞的窗户投射进来,便如一把锋利的黑刀于他身前挥落。
一闪即灭,似凌厉一刀斩过风了无痕。
那一刀斩在他的心头,令他提起酒坛的手竟有些不稳。
她还在门外。
他仍在喝酒。
她想要做什么?他并不清楚,也无心去猜,他只知道,她不该来的,她不该在这种时刻出现在他面前,就像一颗猝不及防的火种,将原本冰冷平静的心弦引燃。
二十余坛烈酒也未曾压下他的悲哀,他不恨她,他早就没有力气去恨了,除了悲哀,他空洞的心中还剩下了什么呢?
他忽然很庆幸下了这场大雨。喝下的酒在他的身体中燃起大火,若非这场雨,或许他便会在此自焚化为灰烬。
他麻木地起身,将挂在墙上的弓箭取下。
暴雨声湍急如悬崖飞瀑,在黑暗中他抓紧了他的弓,抓紧了他唯一的依仗,似溺水者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闭上眼,在充斥着天地间的雨声中捕捉到了她的呼吸,像凭栏眺望时极目远眺,终于在风急浪高的江面上瞥见了一叶小舟。
一丈之遥,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他快要扼制不住那些在心底狂怒咆哮的野兽。那群在寒夜中咬断猎人喉咙的饿狼,它们在他的心中栖息着,他用属于狼的眼睛注视着她。
站在门外的她是与他成婚十年的夫人,也是在他身边卧底十年的南庆奸细,他在看着她,在看着他的所爱,他的软肋,他的悲与喜。若非极爱,何以伤他至此。
他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抚摸着末梢的箭羽,他曾经送给她一支赤色翎羽的短箭,那大概是他身上最珍贵的东西,那时他想着,只要她喜欢,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死也可以。
昔日种种,自然无悔,只是可曾想到后来?
十载纠葛,一生荒唐,该如何了结?
他左臂微抬,将长弓横在自己面前,那支羽箭仍在右手中。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忽地迟疑了,空弦长弓凝在半空不动。
她又哭了吗?燕小乙心中突然掠过这样一个念头,他怔了一怔,睁开眼睛,杀念顿消,手中箭矢似有千斤重,滚落在地上。
她以前明明是冷淡矜持的小姑娘,在他面前总是清清冷冷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的面前总是在哭?
敲门声已变得散乱无力,却始终不肯放弃,透着性子里那股从未改变的倔强劲。
而屋里只听得哐当碰响,大概有人晃了晃底朝天的酒坛,见确实一滴也无,便将它随手扔到了一旁。
已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息,她终于放下了敲门的手。
她靠着那扇木门坐下了,抱着膝,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的衣衫都淋湿了,手背血迹斑斑,但她并未觉得冷。
她将脸深埋进膝盖间,只觉得有些茫然,她也不知自己在等些什么,恍惚数日,却是此刻最为心安。
又过了很久,雨彻底停了,天色渐明,长夜已尽,东方既白。
一夜风雨,她终是什么也没有等到。
忽听见吱呀一声,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是另一头屋子的门开了,木十四见她还在,倒也并不意外。她慢慢站起身来,双脚都已麻了,脚步显得踉跄。木十四要送她回去,却被她坚定拒绝了。木十四知道,这个要强的女子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受伤的样子,也不想接受旁人怜悯或是嘲讽的目光。
他并不想怜悯或是嘲讽她,他只是觉得,虽然已是云消雨霁之时,在这间小院上空仍笼罩着久久无法散去的浓雾阴霾,就如严霜骤降,百草肃杀。他是一个外人,他却也觉得很冷。
在院门前,木十四忽然问道:“若若姑娘,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小乙失忆的时候,你是希望他恢复记忆的对么?那时我甚至觉得或许一辈子想不起从前对他而言可能更好。小乙什么也不记得的时候,他还是喜欢你,但你却不想要。现在他恢复了记忆,他接受不了那些事,而你却放不下。杀他的是你,救他的也是你。到底是愧疚还是自私,若若姑娘,请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些话显然在他心中已憋了很久,一通下来顺畅无比,他顿了顿,又道,“小乙对你狠不下心,但做兄弟的实在看不下去。这里是我家,既然小乙不想见你,你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我不会再来了。”若若轻声说,她脸颊涌起病态的潮红,有些站立不稳。木十四急忙扶住她,感到掌心传来的热度惊人,若若身体发烫,一夜淋雨苦等,恐怕发了高烧。他原本就没打算让若若独自回去,这下子就更是不能。这村里除了若若自己是个好大夫,就只有两个婶子勉强能治一治头疼脑热。若若这个样子显然没法给自己抓药,他没有办法,只能强行将若若负在背上,去找住的离这里最近的王婶。若若还要挣扎,他低喝一声:“别动!你来这里寻死故意让我兄弟伤心是么?”临出门前他又担心地看了看燕小乙的屋子,依然没有丝毫动静。他叹了口气,大声道:“那我送若若姑娘回去!”
她走了。燕小乙的心头忽地一松,这几日积压的醉意上涌,他感到极为困倦,便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木十四在他睡着的时候草草收拾了屋子,将那些扔得到处都是的空酒坛都处理掉了,他乍眼看见身旁空空荡荡,竟然很有些不习惯。
木十四将一大碗粥和小碟咸菜摆在他面前,又在桌旁坐下了,显然有话要说。他坐起身来,静待木十四开口。
“小乙,家里的酒都给你喝完了,你若是还未喝够,只能等下周有人去镇上再买了。”
“是吗?”燕小乙不管不顾喝了整整四天的酒,自觉给木十四添了许多麻烦,这时说酒已喝尽也未在意,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突然正常起来,倒令木十四感到惊讶,只是想起白日里那些事,不禁头大如斗,此刻见燕小乙将碗端了起来,看起来是愿意吃饭了,他又觉得心中宽慰,来来回回心烦意乱,便直接说了:“小乙,你还愿意出门么?”
“什么?”燕小乙没听懂,“若是你有事需要我做,直说便是。”
“……”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木十四见燕小乙碗端在半空不动,在等他说话,便催促道,“你先喝粥,喝完再说不迟。”
“是她的事。”燕小乙低声说,他知能让木十四吞吞吐吐的事情便只有这一样了,“你说,我不会怎样的。”
若若淋雨之后染了风寒高热不退,木十四背着她找到王婶的时候把对方吓了一跳,当初除了燕小乙自己,村中人人知道若若姑娘对他有意,未婚的青年男子无不扼腕叹息,但自从打猎赌约之后他们无不佩服燕小乙箭术惊人,再提起此事便都觉得是天作之合,十分般配。王婶见若若高烧,燕小乙却不知在何处,让一个腿脚不好使的外人来送病号,不禁心生不满,絮絮叨叨地责怪起来。
木十四自然不在乎那些絮叨,只是王婶气愤之下,将若若的病情说得极其严重,他对医理一窍不通,又早知若若身体弱,前一晚定是大受打击,想起之前斥责她不要来家里寻死的话,不禁懊悔万分。他还记得以前在军营里听过大夫说病人的求生意志最为重要,若是一心求死,小病都能死人。而现在已经过了两日,高烧仍是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若是范若若真病死了,小乙只怕嘴上不说,心里定会难过。那是不是该去看看,去了也什么话都不需说,只看个一眼便是,既便真的回天乏术,也好过日后后悔。
他支吾了好一阵该如何措辞才够婉转不会刺激到小乙,但燕小乙听了两句便清楚了,他平静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大概没有关系,但她已经昏迷不醒了两日,若是她病死了,可能就有关系了。”木十四深谙燕小乙的脾气,脸上看起来越是平静,心中恐怕恰恰相反,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她毕竟是来这里才淋的雨。”
“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燕小乙冷冷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好。明日也还是我去吧,小乙你在家好好休息。”木十四见势不对急忙闭嘴。不知是否他的错觉,小乙话中带着凛冽杀气,但那杀气并非对着他,却似是正对着此时此处的其他什么人。
木十四说到做到,第二日午后吃过饭便往若若的小院去了,他出门前磨磨蹭蹭,显然是想等燕小乙改变主意,而燕小乙坐在屋顶上,将他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直到木十四的身影彻底隐没在山路尽头,他闭了闭眼,话语淡漠,如寻常熟人之间的礼节性问好:“澹泊公既然来了,却不肯相见,可是需要燕某以利箭相迎?”
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从山路的另一头驰来一辆马车,车前空无一人,但马儿却如同有人驱使一般,在小院门前收足停下。车帘掀开,走下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二十六七的年纪,稚气褪尽的眼中已藏不住毒刺般的阴狠之意,但他脸上仍挂着腼腆微羞的笑容,仿佛已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正是范闲。
燕小乙缓缓站起身来,颀长的身躯像一杆孤立不倒的旗,他皱眉,对范闲的厌恶又添了几分:“距上次相见不过两月,小范大人的行事明面张扬,背地鬼祟,不改以往风采。”
“自然是比不过燕王殿下躲在山中苟且偷生。”范闲微微一笑,缓步而来,走到小院中冲他一拱手。
燕小乙没有回礼,长弓忽地到了他的手中,他张弓搭箭,一箭如弧光掠空,力道极重,箭尾深深没入院墙之中。
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范闲脸上笑意未减,燕小乙点了点头,有赞许之意:“是好手,但还不够强,你带了二十三人围住这间小院,如果是为了对付我,还少了些。”
他自醒来便意识到有人在监视这里,天生的敏锐令他能轻易察觉到刻意隐藏的气息,他表面丝毫不显,心里却感叹不愧是南庆的鉴察院,来得并不算慢。
那一箭并没有射死监视者,只是一个警告。
他看着范闲,这么近的距离他有把握将十个范闲毙于箭下,他不介意范闲做了什么准备,如何有恃无恐。生与死的时机,他从不会判断错。
但是他却没有动,他有点好奇范闲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不信这个极为怕死的小范大人,敢不带军队便来山中围剿他。
“燕王可是不解我为何而来?”范闲轻松写意地摊了摊手,“我带着善意而来,还望燕王不要误会才好。”
“大魏已视我为畏罪逆臣,燕王却是指谁?”燕小乙语气平板无波,话中含义却是铿然凌厉,“昔日临风阁一战,小范大人既然赢了,个中曲直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不知今日是否仍是稳操胜券。”他手腕一翻,长弓直立于面前,锋刃幽幽泛着冷光,指向范闲的咽喉。他持弓的手极稳,眼神淡淡,倒似孤身无援的不是他,而是范闲。
范闲仰头哈哈大笑,眼中有诡谲的光芒闪过,“刀兵相见乃是下策,迫不得已,我也只能奉陪了。”
范闲自然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但他面前的敌人是燕小乙,他的心中便充斥着忐忑不安,自己真的能赢他吗?他忽然又想起十年前将自己射下墙头的那一箭,纵然他在燕小乙面前从未在气势下露怯,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经无数次在深夜中惊醒,每一次武学突破都令他扪心自问自己能不能躲过那如同惊雷疾电的天外一箭,他能吗?临风阁一战之前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但直到真正对上那张缠金丝长弓,他才发现,即便他变得再快,再强,他仍是躲不过去。
那张弓,那支箭,那个人,是他的梦魇,如跗骨之疽般令他憎恶,令他狂躁,他很想杀了燕小乙,只有杀了他他那空洞难补的心境才能得到突破,才能摆脱这不由自主的畏惧与懦弱,倘若燕小乙并非北魏燕王,而是南庆臣子,即便是镇守一方的重将,他恐怕早已不择手段地将这柄神弓折断。
他原本并非为杀他而来,但若是有机会……他从来不会放过机会,他的运气向来极好。
孤身在此,你如何逃出生天?
他心念已定,他要赌一赌,他要赌他能耗尽燕小乙的箭。只要能杀死自己想杀的人,范闲从来不介意多流一些无辜的血。
但是就在他正要发令的时刻,风中传来一声沙哑的女子嗓音,如惊弦厉响,击破了眼前一触即发的虚伪平静。
那是他绝没有想到的人,他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哥!”
他愕然回头,看见若若出现在不远的山路上,她衣衫单薄,脚步跌跌撞撞,还不住地咳嗽,显然身体状态极差,但是她正毫不迟疑地朝这里赶来。
范闲和燕小乙都没有动,他们都在看着那个步履不稳的女子。
范闲脸上惊讶之色已然隐没,而燕小乙只是专注地看着她,那双眼瞳似漆黑的夜。
范闲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妹妹,又或者他还是小看了她。能在鉴察院层层眼线之中将重伤的燕小乙救走,若若原本就是个极聪明的女子。他昨日来到木子村中,便先去探望了若若,之后留下了较弱的几个人在若若家中,一方面是照顾顺便看着妹妹,另一方面则是设了陷阱抓那个与燕小乙交情甚好的瘸子。而现在,若若既然能来到这里,说明那几个人大概都被处理掉了。
虽然他对旁人死活都毫不关心,但对身边亲人却还能算得上有几分真情。若若既来,显然违背了他的意思,他不怒反笑:“若若,你来是特意看哥哥吗?”
“哥,让他们走吧。”若若看着他,脸庞苍白如纸,双颊与额头都如火烧,仍是高热未退,她的声音很低,透着无法掩饰的虚弱,范闲却明白,这不是请求,而是她的决定。
他这个妹妹看起来柔柔弱弱,实际最是倔强刚硬,她的手很稳,杀人的时候从来未颤抖过。
那双纤细的手里,此时是否便藏着见血封喉的毒针?他虽然不惧,但燕小乙的箭就在身后,瞬息之间生死已决。
“罢了,既是如此,那便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范闲最后叹了口气,他转向燕小乙朗声道:“燕王之名威震天下,即便是人人都以为燕王已身死的现在,北魏之中,仍是有大批对你忠心耿耿的将领,怕已对那魏天子心中多有不服。祸起萧墙,此时正是我大庆的好时机,我虽然一向对你佩服,但南庆之地,怕是容不下你了。”
燕小乙冷冷道:“燕某多谢小范大人提点了。”
范闲挥了挥手令下属撤离,便背手而去,他相信若若在场,燕小乙不会对自己突施冷箭,但他仍是十二万分的小心,每一步都如山岳般凝重。
燕小乙还在注视着若若,而若若也在看他。
良久,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若若掠了掠头发,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没事。木十四也没事,他很快就回来。”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她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她很努力地想克制自己,但是没有用,一见到他,她的眼里就盈满泪水,“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只想你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