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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霜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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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若若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旁,但就如此前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时那样,她身边空空如也,她期待的那个人并不在那里。
她顿时清醒过来,昨夜种种依稀还在眼前,身体的疼痛令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昨夜借着酒劲,她引诱了他。她想要他,即便是酒醒的现在,她也未感到羞愧,她从不后悔。
但现在他在哪里?窗外浓云低垂,天光昏暗,她坐起身来,手指攥紧了被褥,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他跑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笑自己想法过于夸张,纵然失去过往记忆,他也绝不是如此胆怯之人。
门上传来笃笃两声,说话的人嗓音熟稔,语气中透着丝丝紧张:“若若小姐,是我。”
“稍等一下。”若若飞快地穿上衣服,整理了头发,想了想还是在床沿坐下了,“好了,你进来吧。”
她的心绷得极紧,像弓上拉满的弦。她忽然想起他以前与她出游狩猎的时候,他自身后环抱着她,将那柄威震天下的缠金丝长弓缓缓拉开。后来他们并肩站在一棵桃树下,满树桃花似云锦红霞,风吹落花瓣,落在他的发冠上,她看着却不说,在心里偷偷笑他。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距那场大火不过短短一月,对她而言却仿佛苦熬了数十年。她虽还活着,她的心却渐渐死去了。她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她就要离开这里,从此再无与他相见之日。木十四说的没错,她还要厚颜无耻地在他的生活里赖着不走么?他身上余毒已清,若是仍记不起往昔,或许这才是他心中真正期望。他不愿回想起那些事,她又何必苦苦相逼。
她将那无法宣之于口的一点心思沉沉压下,她必须远远离开他,兄长大概早已发现自己还活着,上次带着昏迷的他逃过庆国耳目,有己方两人明面上已死的掩护,加上半路木十四的接应,纵然如此,也是极为侥幸。她深知范闲是极为凉薄自私之人,对亲人固然极好,但对阻挡在他路上的障碍,他从来会不择手段地将对方除去。若是范闲来到这里,知道燕小乙还未死,她不敢想之后的事,她能保护他吗?
如果能够为他死了,或许她的心就会好受一些。
门板吱呀一声响,燕小乙推门进来,带来几缕湿润的冷风,若若抬头看他,目光相触时他抿了抿唇,似是在下定决心。
而在若若说话之前,他忽然单膝跪了下去,头深深垂下:“若若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他的声音发颤,显然是心里极度紧张的表现。
他不敢试探去听若若的心跳,他的心正狂跳不止,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向若若小姐求亲了,这实在太过草率,但自他醒来后就一直在想,已经想了两个时辰,他能感到,如果再不说,就要来不及了。
他惶恐不安地等待着,但若若却没有回答。他低着头,只觉得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是外头要下暴雨的缘故吗,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良久,他终于听见若若说:“抬起头来。”
她的语调依然冷冰冰的,他的心倏然忘记了该如何跳动,变得沉重如铁,他慢慢抬起头看她,他克制得很好,没有露出任何自怨自怜的哀伤。
他看见若若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语却是他不能理解的:“你为什么要跪下?堂堂燕王,为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女人而跪,你便这般轻贱自己吗?”
“若若小姐……是什么意思?”他看懂了若若眼神中的悲恸与愤怒,就像雪山峰顶万年积雪沿绝壁倾泻而下,冰冷刺骨的白色潮水汹涌着坠落无底深渊,他的身体也因为触及那股寒意而僵硬,但他却不明白。
不,或许只是他不想明白。他听了那个故事,那个问题,他看了她的悲伤,木十四的欲言又止,他真的不懂吗?
他只不过在逃避罢了,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逃避,他是在害怕么?害怕自己不得不面对被背叛的过去,害怕不得不接受彻头彻尾的利用与失败。
他害怕,他会不得不恨面前呼吸急促,肤色苍白的女人。
他看见若若眼中的失望和气恼达到了顶峰,若若的肩头微耸,他已知她接下来会做什么,但他没有动,若若抬起手,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
她打得很用力,震得她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燕小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睛暗淡下去,如寒夜星子深深坠入漆黑的湖水中。
若若喘息着,刚才那一掌似是耗尽了她的气力,然而她很快又提起手来,这次她打的却是自己的面颊。
但是那一掌没有打中,男人抓住了她的手。
“够了。”燕小乙沉声道,他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慑人威势。他松开了手,若若拉扯不定,跌坐在床沿,面前男人气质骤然变了,却是她极熟悉的感觉,是他,她怔住了,“你……?”
“是我。”燕小乙站起身来,脸颊还因为那一巴掌而微微发红,他注视着若若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魂魄深处,但他又摇了摇头,“若若小姐,那一日你何必救我?临风阁上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岂不甚好?”
“我……”只有在他面前,她冷漠的外壳终于撑不住了。若若只觉得喉咙哽咽,她的眼圈红了,还在强忍着不掉下泪来,“我欠你太多,要我眼睁睁地看你死去,我做不到。”
“但我无法谢你。”燕小乙表情平静,眼眸却是冰冷的,“这么说也不对,之前已经谢过了,不是么?”
“只是我不懂。若若小姐,既然救了我,又何苦羞辱于我?”
他不再看若若,转过身的那一刻他低低咳嗽了一声,用手掩住了嘴唇。
他知道背后的女子正注视着他,直到他走出院门外,转了出去,她再也看不见他了,才停下脚步。
他很想笑,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好笑的笑话吗?可他的嗓子突然哑了无法发声,在她面前支撑身体的力气倏然消失无踪,胸口滞涩,他扶住路旁一棵大树,慢慢坐倒。
往事纷至沓来,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速闪过,似浮光掠电,最终定格在烈火飞雪,满目萧然。他茫然四顾,长弓已断,身葬绝地,我却为何还活着?
心如撕裂般剧痛,他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木十四大清早便在院子里坐立不安,天空乌云密布,却迟迟不肯下雨,他的心情也如这天一般阴沉。他想着小乙一晚上没回来,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那范若若对他做了什么,总之肯定没发生什么好事。
他虽然不喜欢范若若,觉得那女人太过狠心,但她毕竟是和小乙十年的结发夫妻,而且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再对小乙做出什么不利之举也不太可能,所以他才放心昨晚他俩单独吃饭,没做出什么去门口守着的事来。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怕是小乙失忆之后定力不够,喝醉了没把持住。不过想来也是你情我愿之事,燕小乙还喜欢范若若这件事,他又不是个瞎子,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但除了暗叹一声冤孽啊,他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木十四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他是无法原谅被心爱的女子欺骗利用到那地步,是,他不会寻仇报复,但最多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可是小乙从来就是个固执认死理又重情重义的家伙,和他截然不同。他也曾听范若若说过,小乙最后的一句话是他原谅她了。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燕小乙是什么心情他不敢想,恐怕更多是死前万事成空不得已的释然。但是现在小乙还能原谅范若若吗?木十四想了想,觉得自己想不出来,他甚至莫名其妙联想到以前看的小黄书里聊胜于无的剧情,想了个不算笑话却很莫名好笑的句子,大概情深似海的男人就是生生世世都能原谅自己的女人,背叛也好,刺杀也好,若非万事皆可原谅,何以体现深情?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重物倒地的声音。木十四吃了一惊,赶去开门,他见燕小乙正倚着院墙闭目而坐,脸色惨白,唇边犹有血迹未干。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扶燕小乙起来,又担心身上有伤不敢乱动。
燕小乙睁开眼看见他,笑了笑:“十四,你给我守住的洛山城,最终我还是丢了,你怪我么?”
“小乙,你不怪我?”木十四颤声说,八年前洛山城一战,他受了重伤导致右腿残废,之后便再未回去,只假作自己已经死了,但这八年来,他对燕小乙一直心中有愧。
“有何好怪的,若是你跟着我,恐怕未必能活到今日。”燕小乙咳嗽着,又吐出一大口血,“知道你还活着,我在世上还有个朋友,我实在高兴,哈哈哈哈!”他挣扎站起身,木十四急忙扶着他,却被他用力推开:“我并未受伤,只是一时心绪激荡所致。你果有先见之明,备了许多酒。”
燕小乙之后便在屋内独自饮酒,他不用酒碗,端起酒坛便喝,一连喝了三日三夜。仿佛回来时与木十四的对话不过是回光返照,他自此再未说过一句话。
满屋酒坛凌乱,他随意地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只顾喝酒。
木十四知道他心中郁结难以发泄,也知劝说无用便也不劝,只是送饭的时候实在看不过去,好说歹说让他总要吃点东西,他便当着木十四面应付着吃了几口,而木十四一走,他便将碗筷推到一边,仍是枯坐喝酒。
他已是无事可做,也无事可想。偶尔他会看向窗外堆积的浓云,好奇为何还不下雨,然后又不禁失笑,下了雨又能如何,能令这使人窒息的空气变得呼吸顺畅些么?
他不喜那些和暴雨有关的回忆,便不去想,只是喝酒。但他却喝不醉,他想要借酒浇愁,可是酒对他无用,至于那些愁,当真便能算得上愁么?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去寻死。他虽死志早萌,但既然他没有死在临风阁大火之中,甚至以为早已亡故的朋友还活着,慷慨赴死突然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一件事。想想自己失去之物,除了燕王的名头,竟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上京城中虚弱又善猜忌的魏天子大概会暗自庆幸自己死的干脆利落,甚至没激起任何兵变,毕竟十万精兵在手,无往不胜的神弓威名在外,若是他想,他未必不能自己打出一片江山。
只是他之前并未这样想过,尽忠报国难道不是臣子本分么?若是天子没有逼他,他或许这辈子就这么为大魏鞠躬尽瘁,最后战死疆场,热血溅黄沙,马革裹尸还,却也不错。
……或许还有些别的,只是他不愿想。
他苦涩地笑了,这酒喝到喉中只余凉意,便如冷透的井水一般毫无滋味,大概是麻木了。他为何还没有喝醉呢?喝醉的时候他就可以想那些原本不该再去想的,不必为此感到心痛如绞。
三日已过,她不知走了没有,他知道她为何要走,大概这辈子不会再相见了。
我原谅你了。他在唇间细细咀嚼这几个字,他真的原谅她了吗?她做的事,他用他的一切去还了。从此她没有欠他任何东西,他也不再欠她什么,从此断得干干净净,两相清偿。
这样很好。
不必再谈什么原不原谅,再也不要见了。
第四日的下午,天空骤然如浓墨一般漆黑,白昼晦暗如夜。冷风中一颗豆大的雨珠狠狠砸在泥土里,晕出一片深色,随即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这世间的其余声响都消失了,只能听见狂乱的雨声,似是在九天之上正在进行无穷无尽的厮杀。
他没有关窗,任凭肆虐风雨在他身前呼啸,杀伐之音他很喜欢,令他产生了回到战场上的错觉。
他忽然想起,曾经有一次,也是这样的暴雨,他做了一个决定,便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雨里。那时他满腔孤愤,只觉得这世间从未有公平,唯有生死是最后的公平。他要握住这生死的权力,去赌,去搏,去在这个充满不平的世上搏出他的命来。他怀着将去死战的决意去了湖边小屋,大雨将他从头到脚淋得湿透,他却浑然不觉。他感到浑身的血都是烫的,豁出性命捍卫重要之物的战意在他的胸口咆哮。他站在那座竹林前的小屋门前,想着若是屋里的人不愿给他开门,他便一直敲下去,直到这场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大雨终于休止。
已经是过于久远的事了,他竟还记得如此清晰。
只是那时的自己愚蠢到无药可救,连自己早已陷入彀中都未发觉。可悲可笑,他毫不在意地评价,这世上还有人会做出这种蠢事来么?
但就如上天有感一般,他听见院中传来微弱的叩击声,在风雨的间歇中,他忽然听见有人在院门外敲门。
这样大的风雨,根本不会有人出门。若非他的耳力远超常人,恐怕根本注意不到。
他没有动,只凝神听着门口的动静,那人停了停,又继续敲了下去,她的腕劲不大,是个女子。
若是木十四听不见,那人便一直敲下去吗?
他冷笑一声,充耳不闻地继续喝酒。
这坛酒他足足喝了大半个时辰,而院外的敲门声一直没有停,只是渐渐缓了,似是站在雨中的人感到疲倦了。
她带了伞么?风势太大,带伞也是无用。
他喝完了最后一口,扬手将空酒坛从窗户掷了出去,哗啦一声,在木十四的窗下撞得粉碎。
随即传来木十四开门的声音,先是疑惑地问了声“小乙?”,然后似乎注意到门外有人,便往院门处去了。
“若若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听见木十四疑惑地问道。
风骤然大了,对方的回答他没有听清。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一言未发,在距他一丈之处停下。
她知道他就在门后,于是她没有迟疑,敲响了面前那扇门。